說到這裡或許是因為心聽義憤,蘭庭覺得口中躁澀,他自己起身斟了一盞茶水潤喉,方坐回炕沿:“論來糧長早就不取父死子替的制度,未完役時病故,官衙理應再重新攤派,但民眾已經將糧長之役視為劫禍,避之唯恐不及,地方官員們靠此牟利的同時,又必須保證糧賦及時徵收的政績,其實也不願另擇他人再廢一番波折,更不說底下還有贓吏,他們地位卑賤不可能獲取富戶的賄賂,與流內官員分一杯羹,只能瞄準出現變入的糧長家庭,就算能夠暫時推脫此年役使,也不得不用多半家財賄賂吏役,且還不能保證來年會不會再次被攤派役使,所以多數人家縱管是擔任糧長的家長病故,也不得不仍然完成此年的徵運職責,如此竟在汾陽成為了慣例。”
“可要是逃亡……”
“逃亡就不同了,像施良行這類官員,他們當然清楚如此攤派的弊端,心中也未必不存忌備,多數不敢讓朝廷得知。但倘若百姓能夠安居樂業,怎麼會無端端選擇逃亡?施良行不敢以逃亡上報,這會影響他的政績,所以並不敢逼迫太緊,往往會留逃亡人家的親眷一線生機,這就是為何焦滿勢病故後,他的家人會謊報逃亡的原因。”
這下春歸完全明白過來:“可惜的是焦家人的計劃居然碰巧被胡端拆穿,威脅他們佐證焦滿勢是和蔣娘子通姦殺人才畏罪逃亡,縱管如此,那些吏役也沒有放過焦家,照樣以此為把柄訛詐了二十畝良田和十畝桑地。”
明白歸明白過來,但春歸仍然覺得荒謬:“如焦滿勢這樣的百姓,從不貪取旁門左道是靠勤儉持家,莫名其妙就遭受傾家蕩產的惡劫,若非因此憂急,興許並不會引發心疾不治而亡,可恨的是就算病故,仍然難逃損失辛苦積累的家業,要不是逼於無奈,焦家娘子和焦小郎又怎麼會瞞報死訊,連正大光明為親人服喪扶柩都不能!”
在她看來,太祖當年是真的為了民生打算才制定糧長制,但現在顯然事與願違,糧長制反而成為一道枷鎖讓平民百姓膽顫心驚,弊端既這樣清晰,為何不乾脆廢除?
本朝以前,徵運糧賦的人力物力可都由朝廷承擔,並不會轉移給治下民戶。
春歸心念及此,就暢抒己見,但蘭庭這回卻是連連搖頭:“太祖已經開了先端將攤派糧長定為國策,歷代君王以及朝廷閣臣也都習慣了把徵運之務轉移給民戶,如今提議廢除,讓朝廷承擔這樣重一筆損耗,不可能被採納,除非……又另外的辦法彌補損耗,使國庫的虧折控制在皇上和閣臣都能接受的範圍。”
但說來容易,計劃可行之良策自然是殊為艱難,聖賢書裡沒有教授這些實用之法,別說像蘭庭這樣雖然經過寒窗苦讀,但尚無機會遊歷各地詳察民情的學子根本不可能制定出良策,就連多少入仕已久的官員,恐怕也難以想出如何兩全其美的改善弊政。
“只是繼續放任官員利用此弊政逼榨百姓肯定後患無窮!”蘭庭嘆息道:“我們在京城,看到的都是花團錦簇、盛世太平,怎知縱然是當今皇上確有海宴河清之志,實則多少百姓仍然掙扎於水深火熱之中,不知則矣,若知而不顧……”他竟起身便往外走:“輝輝今晚先安置吧,我在汾陽逗留的時間不會太多了,我得先尋尹仁兄好好商議此事。”
春歸動了動嘴唇本來是想勸阻蘭庭,因為擔心他過於疲累,但話到嘴邊卻嚥下了。
而早前時因為丁娘子的境遇產生那些女子終究難得恣意的苦悶,這時也幾乎煙消雲散。
人生在世,各有擔當,如焦滿勢、吳大貴這樣的人戶雖說比起世族高門來生活得更加恣意,似乎讓人羨慕,但誰想到轉眼就家破人亡,且是根本難以避免的劫難。相比之下,她這點子苦悶又算什麼呢?如若像她這樣的幸運,尚且不能樂觀豁達而無病呻吟,這才是貪心不足。
又如蘭庭,連春歸現下都能看出其實他更加嚮往的恐怕是清靜無為的生活,志向或許並不在朝堂仕途,但不也因為肩上的擔當而有所捨棄嗎?
春歸忽然覺得自己應當更加重視那勞什子玉陽真君的話,如果當真能夠挽救生靈塗炭……
她似乎應當竭力一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