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興更濃,酒興也不減,鳳嫗和春歸瞅著老臉和小臉都飲得滿面紅光,這才勸止。鳳翁又挽了蘭庭的胳膊,說是後山上他還搭建了一間茶廬,乃賞月品茗的絕佳所在,熱邀再往上小坐片刻。
鳳嫗卻帶著春歸去看今晚備下的客房,也藉著半窗明月,一老一少品茗閒談。
春歸這才聽鳳嫗說起了昔日故事。
“我是個孤女,生來就不知父母是誰,後來被賣去了秦淮河畔的妓院,這才有了養母,老頭子出生世族,父祖皆為高官,他十三歲便考取秀才,十五進了舉人,只是當年的朝政混亂,家中父祖受到貪黨排擠,相繼致仕賦閒,他一時間也不願再仕進,高堂也打算讓他以遊學之名韜光數載,便去了南直隸,機緣巧合與我結識,彼此一見傾心。”
回憶往昔,鳳嫗不免感慨:“起初我便知道我和他雖說投緣,但身份相差懸殊,也只有一段露水的緣份,原不敢奢望長相廝守,就更不敢妄想結髮合巹了,但他卻許了願必定不棄,我信他,也就求了養母贖身,跟他回太原。他甚至不肯納我為妾,要把我明媒正娶,這怎能讓家中認同?婆母跪在他的面前哭求,他也不忍父母養育之恩,心中犯難,一連幾日飲得爛醉,不知應當如何抉擇,我不忍見他如此,說了想法,我本是卑賤出身,配不上他的明媒正娶,只有一身的孤傲不肯屈為婢妾,我不悔與他相識一場,也能體諒他的難處,好合好散就罷,我依然回去養母之處,並不至於飄泊無依。”
鳳嫗笑道:“對於世人,應當多數都會笑話我一介風塵女子這樣說法是辱沒了氣節二字,認為像我這樣的身份,能為世家子弟的婢妾已經是最好的歸宿。”
“不過是俗陋之見罷了,世人論定女子的氣節多以貞潔為基準,並不論正邪善惡,兒卻自來對這樣的看法嗤之以鼻,正如南宋梁紅玉,雖說曾經淪為京口營妓,卻當面對異族雄兵亦不屈不降,羞煞多少賣國求榮的男兒。”春歸聽聞鳳嫗的身世,並不為她曾經棲身青樓便生些微輕鄙的看法,就像當初她看白氏和鄭氏,雖說前者為妓後者為良,可論品行的優劣後者卻遠遠不如前者,更別說在春歸看來,鳳嫗無論才華還是品性都不輸給那些所謂的高門貴婦。
“那春丫會不會以為我太過輕易的放棄,是辜負外子的情意呢?”鳳嫗願意同春歸講述往昔,自然也是看出春歸沒有那些世俗之見,而越往深談,這一老一少越多幾分忘年之交的情誼了。
“在兒看來,阿婆當年選擇離開,並非全因不願屈為婢妾。”春歸想起李濟的髮妻大丁氏的遭遇,猜測鳳嫗當時的想法:“確然,禮俗對女子要求以賢惠,尤其官宦門第,主婦必須容忍丈夫納妾,否則便是犯了妒嫉這一戒條,可女子即便能夠容納妾室偏房,有多少能夠容忍丈夫心有別屬,情意全然給予旁人?假設鳳翁當年另娶他人為妻,時長日久,主婦定然會心存不滿對阿婆心生妒恨,妻妾之間一旦衝突,難道鳳翁的高堂能夠不管不問?到頭來為難的仍是鳳翁,無法在孝道與情義之上兩全。”
可鳳嫗最不忍的,便是眼見鳳翁為難。
“這樣說來,春丫若與當年的我異境而處,也會這樣選擇了?”
“不瞞阿婆,兒本顧私,在兒看來己身的安樂是極重要的事體,輕易萬萬不能犧牲,要若因為堅持一份愛慕而使餘生動盪不寧,兒寧肯受一時的痛苦。”春歸直接回應。
不過她並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抉擇,這樣的回應是有些基於想當然的。
“豁達而棄執妄,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可沒有這樣的心性。”鳳嫗嘆道:“老頭子當年見我去意已決,便寫了那首《無題》相贈,我們兩已經說好了就此別過,但離開太原時,我才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回到未曾相識的時候了,也根本不能設想人生從此無他將是怎番境地。才三日,他追上了我,懊悔不已再次發誓不離不棄,寧肯違背父母高堂,要隨我一同回去金陵,我那時心中狂喜,竟再也顧不上會不會耽擱他的前程,我們那時選擇了顧私任性。”
數十載轉眼而過,鳳嫗始終不曾後悔,她無比慶幸當年的顧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