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忽聽見憑空裡有人叫著他的名字。萬方正蹲在地上,他隨口應了一聲。待站起來四處觀望,周圍並不見一個人,能動的只有一輛輛小汽車。這一聲喊讓萬方琢磨了好久,如果是在家裡,他會懷疑或許是遇上鬼了。城市裡是不用這麼顧慮的。不過,萬方總也放心不下,畢竟這一聲喊,證明了在這座城市裡,除了環衛站的同伴以外,還有一個願意與他交往的人。
除了路燈以外,還在閃亮的只有霓虹燈。遠處,亞洲大酒店門口還能見到一些女人晃動的身影。霓虹燈很明顯不是為萬方而閃爍,沒有了物件,它就少了多半生氣。在大掃帚的枝杈縫隙裡,迷人的色彩也少有光鮮。陳凱好幾次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對萬方說,只有在這一時刻裡,這座城市才屬於他們。沒有陳凱在身邊,萬方一點擁有的感覺也沒有。實際上,他來到城市就是想擁有它的,至少也得讓城市擁有他。
萬方的父親在他很小時就告訴他,垸裡從前來過一群叫作知青的城裡人,一個個都是年輕英俊的模樣,能歌善舞,能寫會畫,將垸裡的青年人都迷瘋了。父親說知青有一個特別的物品,人人都揣著一隻口琴,走到哪兒吹到哪兒。萬方在對口琴的嚮往中長到十歲,他討下母親準備殺了給他過生日的那隻大公雞,自己抱到鎮上賣了,獲得的錢剛好讓他買了一隻口琴,然後將鎮文化站閱覽室裡的那本無人觸控的《口琴演琴法》,偷偷塞進懷裡,從此據為己有。他沒對任何人說,他確實很多次聽見口琴裡發出大公雞的嗚鳴聲。
萬方這時又一次想到了同垸的夥伴萬有。萬有與他同歲。在萬方擁有一隻口琴時,萬有不知從哪兒弄到一把小提琴。萬有做事向來都是神神秘秘的,從不將底細對別人說明。在他們長大的過程中,萬方對口琴的把握,無論如何苦練,也只有萬有對小提琴的理解一樣好。萬有還獲得過縣裡器樂比賽小提琴組的一等獎。萬方沒有拿上獎狀獎盃,縣裡沒搞口琴比賽,不過在器樂比賽結束時的彙報演出上,專門讓萬方上臺表演了一番,大家就說他其實也獲得了一等獎。萬有比萬方早一年來到這個城市,聽說混得很不錯了。但萬有還同以往一樣,不讓別人瞭解自己,別人只見過他坐著小汽車從城市往家鄉跑。想到這些,萬方就意識到那個叫他名字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萬有。一個月前,萬方坐在垸前的草坡上,對著黃昏吹著口琴,看著一輛小汽車慢慢地從山下爬到身邊,萬有從車窗裡伸出頭來朝他喊,問他怎麼還留在鄉里,怎麼還不進城去。萬方沒有回答,萬有就駛車跑遠了。第二天,萬方便在家裡收拾行李,第三天他就擠上了進城的長途客車。
想起這些事,萬方忍不住從口袋裡掏出口琴,望了幾眼,又忍不住吹起來。不知為什麼,萬方有些興奮有些激動,他一扔掃帚,竟在當街上搖搖擺擺地演奏起來。他一點也沒注意到,有一輛紅色富康計程車在身後停了一陣,後排的窗玻璃還搖下了一道縫。
站裡的那輛比拖拉機還破的垃圾車咣咣噹當地駛過來,猛地響了一下喇叭,司機衝著萬方叫了聲什麼。萬方回頭看了看,依然吹著那沒有完結的曲子。
垃圾車聲音消失後,萬方又一次聽見有人在喊自己。就像那音樂聲一樣,從風中飄過來的。萬方稍將耳朵側了側,就沿著馬路飛奔起來。那聲音越來越清晰,萬方已聽清了是陳凱,找了一陣才發現陳凱躺在地上,滿臉淌著豔得瘮人的鮮血。萬方不用問就曉得陳凱是被人打了,掃街的清潔工,不小心將灰塵什麼的弄到別人身上,挨幾下毒手是常有的事。那些人出了氣後,像是約定了的,總要罵上一句:鄉巴佬,連地都不會掃。萬方要將陳凱送到醫院去,陳凱不願意,他捨不得花冤枉錢。陳凱說沒什麼大不了,他將地上的一點什麼溼東西,攪到一個過路的男人臉上,那男人就朝他下手。他以為城市人沒力氣,沒怎麼預備,沒想那拳頭還挺重,幾下就將他打暈了。
萬方說:“你有這大的塊頭,就同他過幾招唦!”
陳凱說:“這兒不是新縣,若在新縣,老子要打得他爬到廁所裡吃屎。”說著他嘆了一聲,“我們的對手是整座城市!”
萬方說:“城市又不是他們的。”
陳凱說:“那也未必屬於我們!”
萬方說:“你這樣想,那捱打是活該。”
陳凱冷笑一聲,從萬方懷抱裡掙出去,走到一家早已打烊了的酒店臺階上,解開褲帶蹲了下去。不一會兒,風中有股臭氣飄過來,萬方怕驚醒酒店裡的守夜人,不敢大聲勸阻。
偏偏在這時,有人突然在身後質問他們在幹什麼。萬方一驚,待看清是馬站長時,才放心下來。馬站長指著馬路邊上掛著“愛我城市”的標語牌,用穿著皮鞋的腳在陳凱的屁股上踢了一下,問他是怎麼理解的。陳凱指著自己臉上的血說,城市對他這般理解,他就對城市如此理解。陳凱又用手指了指那還在霓虹燈下冒著白氣的一攤黑乎乎的東西。馬站長不說話,拉上陳凱,要萬方陪著去醫院。陳凱不願意,直到馬站長說可以報銷百分之五十醫藥費,他才勉強跟著去了。
值班的醫生似乎沒聽見馬站長說陳凱是為城市做清潔時捱了打。由於不耐煩,手腳很重,疼得陳凱後來反覆說那不是醫生而是殺豬宰牛的屠夫。
馬站長叫萬方送陳凱早點回去休息,卻沒說要不要將沒掃完的垃圾掃完。陳凱躺在床上,摸著已經腫起來的嘴巴,非要萬方用口琴來撫慰一下自己。萬方怕吵著四鄰正在熟睡的人,陳凱不以為然,說他們白天睡覺時,那些人怎麼就不怕吵著他們了呢!
萬方吹響口琴後不久,窗戶被人敲了幾下。萬方有些慌,開啟窗戶後,外面竟站著被叫作“伊麗莎白”的小女孩。女孩對他說,她從沒聽見口琴能吹得這麼動人。女孩隔著窗戶對他憂鬱地笑了一下。
萬方好像見到了城市的黎明。
城市是不夜的,它哪來的黎明?黎明是一個啟蒙的過程。城市的霓虹燈能與日爭輝,它妄自表現時,充滿了狹隘和俗氣。黎明是一種孕育,是一種博大的吐納,是一種深沉的省思。失去黎明,城市才會浮躁而剛愎。能像女孩那樣憂鬱,才會有幾分可愛。
萬方收穫了小女孩的微笑後,心裡非常激動。他自告奮勇地對陳凱說,自己要到晚報社去,讓報紙將陳凱捱打的事登出來。其實他心裡想著的是晚報可能在發表採訪文章時將自己的照片登出來,讓那女孩見一見。萬方只睡了兩個小時就爬起來,穿衣服之前,他特意將口琴放在顯眼處,以防萬一忘了,不能隨身帶上它。
萬方先到環衛站,他要會計開一個介紹信,自己要去晚報社反映情況。會計不給開,說介紹信只能給正式職工用。萬方對這話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曉得會計是城市的人,對打工的農民一點也不同情。他正要走,會計告訴他,說剛才有個男人打電話來找他,那人既不說有什麼事,也不說自己的名字,工作單位和電話號碼一概也不留下,只是口氣很大地說請找萬方先生,會計將“請找萬方先生”六個字說成了十八個字,萬方曉得後面兩句是會計加的,因為會計說話時嘴角都歪了,明顯是被太多的輕蔑壓變了形。
萬方麻木地走出環衛站,他心裡明白,打電話的人肯定是萬有,只有萬有才是這種德行,他想不通的是萬有怎麼連自己待在這種鬼地方都瞭解得一清二楚。
從這兒到晚報社去很方便,萬方打定主意去闖後,就上了801專線車,若不是坐過了站,就再順利不過。他問過車上的人,到晚報社在哪一站下車好,車上的人要麼愛理不理,要麼就用鼻子發出一種讓人弄不清意思的嗯嗯聲。當發現晚報社的招牌一晃而過時,他心裡對全車人產生了一種憎恨。
晚報社看門的老頭聽了萬方的講述,馬上像鄉里的幹部一樣,晃著頭,捂著一隻茶杯說這種事太多了,算不上新聞,上半年報上發表了一條類似的新聞,但那是因為有個清潔工的耳朵被人割掉了。按照看門老頭的指點,萬方找到要找的那個門,接待他的人挺客氣,可聽他說時卻心不在焉,眼睛總盯旁邊正在操作電腦的一個女記者。萬方說到一半時,那人就將他的話打斷,自己簡要地搶先說了,說完還問對不對。萬方以為是有人捷足先登。沒想到那人回答說,這種事前因後果總是一樣的。不過他答應力爭讓這事曝曝光。
回到大廳裡,萬方一眼發現萬有正在牆邊上等電梯。萬有也發現了他。兩人一開口,就明白昨晚在大街上叫萬方的真是萬有。萬有當時坐在一輛寶馬轎車上,見到萬方在掃大街,他就用手機打電話問114,查到了環衛站的電話號碼,今天一上班他就將電話打到環衛站。萬有還是不告訴萬方自己的住址和工作單位,只說自己是來報社做取暖器廣告的,他得意地說公司買下了晚報三天三個整版,那樣子,像是他自己買下的。這時電梯門開了,萬有沒有同他握手也沒說再見,而是說了聲拜拜,便鑽進那隻鐵籠子。萬方怔了一會兒,待電梯門合上後,才記起來,衝著很小的一道門縫叫,要萬有留個心,有合適的工作給他換一換。鐵門那麼厚,萬方對萬有是否聽見了沒有一絲把握。
萬方剛轉身就聽見一個人對他說,晚報的總編退休了,他想不想來幹。萬方嘴裡沒作聲,心裡卻在說:我幹你媽。
從原路回來,陳凱對他說有人找過他。萬方以為是那個女孩。陳凱將關子賣夠了才說是“丹麥王子”來找他學口琴,見他不在,那小男孩還說他不守信用。
陳凱又用鋁鍋煮了一鍋紅薯稀飯。
萬方說:“你又用爐子燒火了?不怕樓上的人再罵?”
陳凱說:“我上樓一家家偵察過了,除了小孩,沒一個大人在家。能偷著煮一餐就省一餐,街上賣的東西太貴,我們吃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