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暖陽,桐拂卻覺著寒意極盛。倒不是山間草廬清涼,實在是這湛如的心思,如寒潭深井,讓人難以揣度。明明軟語溫言,偏令人惶惶不敢深思。
好在桐拂曉得,沈九微該是無恙,否則也不會有之後的溧陽公主蕭妙淽。但縱然如此,她一顆心仍是日日懸著,只盼著早日尋著金幼孜,脫離此處。
從前過往的,若化作說書人嘴裡唱談,亦或是卷冊中筆墨數行,除了聽者觀者唏噓悵惘一番倒也罷了。
若是裹挾其間,親見那血肉軀、溫和顏,與那些個玲瓏心思顧盼愁腸……諸般喜怒哀怨,如何輕易脫得開身?
……
太子殿下辛勞了十數日,總算尋得良方。用了這方子的村民均有起色,而逃出的村民聽聞了的,也陸陸續續返來。
自高處望下去,十八村落道巷阡陌間,炊煙復起,人影綽綽,生機漸顯。只是旱情尚未緩解,仍露蕭條。
鮑邈之邁入屋子之時,湛如手上茶湯新沏,煙氣間,漾起微微漣漪。
他一席話說完,頭頂沒有絲毫動靜,忍不住抹了把汗,跟著又抹了一把。
“是何人允她留下?又將她置於村中?”蕭統的聲音難得不大穩當。
“是沈書學命下頭的人瞞著……說是多留幾日再回宮去,誰曾想她竟一直住著,日日與染疾的村民一處。我等也不便催促……”
蕭統起身就往外走,被湛如端端正正攔在身前。
“殿下,雖說如今村裡疫病已緩,畢竟沈書學染病於身情勢不明。不如我先去瞧瞧……”
“殿下……”外頭有人入來,是隨行的僧官,瞧見三人僵持,忙欲退出。
蕭統伸手阻著,“何事?”
“重建十八村之事……下官已按殿下的意思擬了圖。村裡的村司三老,和祠堂的族長眼下都在外頭候著……”
蕭統抬眼看見簾外廊下影影綽綽的身影,多是村中老者,遂轉向湛如,“如此,湛女史先去一趟,回來不用候在外頭,直接進來回話。”說罷返身坐回案後,僧官已將長卷展在他面前,墨香濃郁薰染了一室。
……
湛如自山下回轉,一路野徑山花,她的腳下卻有些不穩當。
沈九微的情形雖不好,卻並無性命之虞。如今大多時辰因服了藥昏睡著,但面上有了血色,氣息脈搏也漸安寧。醒著的時候,據說能入些湯粥,甚至提筆捉針線……
轉入院子時,暮色初落,內官方掌了燈魚貫而出。遠遠地隔著一樹繁花,湛如已能瞧見他長身而立,在那長卷上指點低言。
他的聲音一如眼前長枝低垂,清清娓娓,“……鑿戶牗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依山勢、順流水,正是靜而聖,動而王……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幾位老者面露不悅,“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級……乃周禮言……禮,方可經國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後嗣……十八村,聚落而生,也因循禮治,講究均齊、規矩、等級……”
蕭統不急不惱,命人奉上新茶,親手將年長者扶了坐下,“如今村落多半荒廢,身強年盛的村民多流於村外。移山遷水,只怕難以承受。莫如就地取材,利用此處原有山水佈局,天星地形,上下相因。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
隔著繁花垂枝萬千,湛如一雙眼移不開他的面龐,卻不想他忽然抬眼看來,慌得她忙斂了目光,微微側過身去。
聽見腳步聲,再抬頭,他已到了近前,伸手將她髮間落著的一瓣紫色拂去,“可佩了面紗?你身子向來也是弱。”
好在山間晚霞澄燦,將面上浮色掩去,“回殿下,戴了的,只是方才路上覺著氣悶摘了。
殿下不必憂慮,沈書學並無大礙,如今由女醫官照料著,能進湯粥。據說醒著的時候,還忙著針線。我瞧著,離大好也不久了。”
他唇角含笑,“哦?忙針線?她從來不喜好針線,病中反倒勤快了……阿湛先回去歇著,待這裡事畢,我再去瞧她。”說罷返身往屋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