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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觀音 七 (2 / 3)

我知道的,除了張鐵軍——那個大學校長的兒子之外,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在我去文化宮找到安心表示歉意的那天晚上,她對我說起過的毛傑。

我之所以能準確地記住那個夜晚,是因為那天鍾寧陪她姐們兒去了內蒙古,我還到機場為他們送行呢,然後我去找了安心。我把安心帶到了我的家裡。還是在我的那間小小的、凌亂的客廳,還是背靠沙發,在地毯上促膝而坐,她和我說到了毛傑。

對那位張鐵軍來說,毛傑是一個第三者。儘管安心並沒有使用這個詞來形容她和毛傑的關係,但很顯然,毛傑是安心的一個情人。

我沒有看到毛傑的相片,安心說她沒有毛傑的相片,但她說他很高,很帥。也許正是這一點,使他在張鐵軍的身影下,顯出了光彩。

安心第一次見到毛傑是在南德的一個深夜,那天她在學校有事走得很晚,肚子餓了,於是在回宿舍的路上走進一家小吃店坐下來吃東西。那小吃店裡有幾個男的喝多了,見有單身女孩兒進來便上來廢話。一個矮壯的男人問她是不是唱歌的某某某,安心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唱歌的。其他幾個男人馬上起鬨,說你擺什麼架子呀,不就是一個唱歌的嗎,有什麼不敢承認的呀。安心不理他們,低頭吃一份熱湯米線。矮壯男人索性挨著她坐下來嬉皮笑臉,說:妹妹,唱一個吧唱一個吧,哥哥我付錢。他的臉離安心近得有點不成體統了,嘴裡酒氣沖天。安心低頭吃米線,目不斜視,那人竟彎下身來看安心的臉,還評論,說面板還捂得真白。他的同夥哈哈大笑。店裡的夥計都躲遠了,不敢出來,除了在這店裡吃飯的另一位顧客,沒人敢多管閒事。

那位顧客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這時居然挺身而出,他說:喂,你們不要欺負人啊,欺負一個小姑娘算什麼本事!

幾個惡漢都愣了,愣了片刻看清了形勢:對方孤身一人勢單力薄,居然敢玩兒英雄救美。那矮壯漢子綽起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扔過去,那小夥子低頭一躲,沒躲徹底,讓瓶底捎了頭皮的邊,酒瓶在牆上砰一聲炸碎了,這個聲響和小夥子頭上湧出的鮮血把安心從椅子上拉了起來。她本來是不想跟這幾個醉鬼糾纏不清的,她本想趕快再吃幾口趕快回宿舍算了,這下她走不了了,因為有一個見義勇為的旁觀者為她掛了彩,她不能不同仇敵愾,不能像個沒事人似的走開。

這個見義勇為的小夥子就是毛傑。

毛傑的不平則鳴轉移了醉鬼們的注意力,他們把撒酒瘋的目標轉向了毛傑,他們和毛傑打起來了。其實安心要是作為一個普通女孩兒這時候乘機逃跑也是正常的,算是被救嘛,可她沒跑。在幾秒鐘之後毛傑和那幾個鬧事的醉鬼就都知道了她原來是一個跆拳道的高人!

那個場面我沒有看到,從安心簡單的描述中做鏡頭式的推想,大概有點像一個港臺打鬥片的畫面。因為我是領教過安心那旋風式的“後襬腿”的,所以知道她不是吹牛。那“後襬腿”的厲害已被我後來的印象不斷地誇大,有如一道霹靂閃電那樣出神入化。那幾個男人本來就醉了,當然不堪一擊,三下兩下即被打翻在地,個別試圖掙扎反撲充硬漢不服氣的就又捱了一下。

小吃店的老闆和幫工們,還有那位路見不平的毛傑,都看呆了。而毛傑,也許就在那一瞬間愛上了安心。這本來是一個挺俗的故事,只不過“英雄救美”的情節到最後變成了“美救英雄”,而“美救英雄”是比較少見的。

接下來應該發生的事就是安心要送毛傑去醫院,但毛傑不去,他要求安心送他回家,他家就在附近。這和安心某夜與我之間發生的情節有些區別,我被安心打傷後是先去了醫院然後才讓她送我回家的。

安心去了毛傑家,到毛傑家後幫他做了頭部包紮。毛傑一臉是血讓安心看了腳軟,但洗去血跡後發現幸好傷口不深,情況沒有想像的那麼嚴重。

毛傑的家是一幢獨立的院落,這種“三間四耳倒八尺”的院子在南德是一種富裕的象徵。但毛傑家內部的陳設,在安心看來,則多少有點窮人乍富的堆砌,雜亂無章,缺乏協調感,看得出有錢也看得出沒文化。毛傑說他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哥哥在外邊也是做生意的。他自己高中畢業沒找工作,在家已閒晃了三年,有時也幫父母跑跑生意,生活挺無聊的。雖是初次見面,毛傑就毫不見外地把自己小時候的各種照片拿出來給安心看。安心挺有興趣地看了,看得出他小時候家裡很窮,從照片上的衣著打扮和家居變遷上可以發現,毛傑家境的明顯改善是在他上高中以後,也就是這幾年的光景。毛傑也是這幾年才長開了,越長越漂亮了,所以他的照片也集中在這幾年。安心一邊翻相簿一邊勸毛傑還是應該找個正經職業,或者趁年輕趕快學點什麼,別把青春荒廢了。毛傑點頭說對,說他也是這麼想的。

毛傑的父母已經睡了,他的哥哥一直不在家住,偌大的一個院子,大小十來間房子,只有他和安心兩個人噥噥低語。這夜晚因此而顯得很溫存,也很寧靜。這種寧靜讓安心感到很舒服,她對毛傑有了好感。這也許是任何一個像安心這樣年齡的女孩都無法例外的反應——在她的生活中不期然地出現一個英俊少年,那少年為她挺身而出,這種故事雖然很俗卻能開啟所有女孩深藏於心的某些幻想。所以,當安心為毛傑包紮好傷口以後並沒有急著要走,她坐下來看毛傑的照相簿,還喝了毛傑為她沏的一杯據說是可以安神壓驚的牛奶,而且,當她最後終於起身告辭要走毛傑堅持要送她回家的時候,她沒有拒絕。

毛傑的家和安心的宿舍都在南德市區的北面,但東西相隔,步行也要半個多小時的路程。他們兩人沿著南德潮溼無人的街道邊走邊聊,話題輕鬆愉快。毛傑個性內向,看上去不善言談,但他對安心的表情始終興奮而專注,這讓安心感到快樂。這或許是因為鐵軍不在她身邊的緣故。她在這兒沒有家,沒有一個親人,甚至,沒有一個同齡的朋友。在南德,她過的是一種清苦和寂寞的單身生活。年輕人之間的話題總是浪漫而高遠的,他們走在流淌著髒水的街巷裡,談論著個人的理想和人類的未來。他們互相詢問了對方的人生嚮往,也通報了自己的奮鬥目標。他們甚至都想影響對方,彷彿兩人已是一對彼此都很重要的朋友。安心知道這感覺有點荒唐,他們不過是剛剛相識,但她沒有糾正和中止這份美妙的感覺在他們之間的蔓延。

安心首先發表了自己對未來的設計,那設計看起來每一樣內容都很現實,但加在一起就不免顯得貪大求全了。她說她計劃先在基層幹上幾年,多積累點實踐經驗,然後再去讀書,讀研究生。然後,有一個溫馨的家庭。然後,有一個孩子,最好是個女孩兒。還有,再好好練練跆拳道。最好趁著年輕再拿個全省冠軍或者進入全國的前十名什麼的,到老了把金牌拿出來看看,對自己是個安慰,對後代是個炫耀。安心想要乾的事情太多了,一個女人要是真能把上述目標都實現了,那簡直太壯觀太不堪重負了。比如光生孩子這一件事,說不定就能把一個女人全部纏住,讓你幹不了別的也沒心思再去幹別的。孩子一旦出世,對女人來說就會變成她生命的主體,壓倒一切。孩子幾乎會使女人省略掉自己。當然,這一點對那些尚未生育的女人來說,通常是難以預見的,安心也不例外。

而毛傑對未來的理想卻極其簡單,那就是:有錢!他相信自己今後一定能掙到大錢!安心想啟發引導他一下:錢固然重要,但錢能代替你的全部快樂嗎?你沒有事業心嗎?不需要成就感嗎?不需要美好的愛情嗎?毛傑很嚴肅,雄辯地說:需要!事業、成就、愛情,我都需要,但要得到這些就必須有錢,有了錢你就可以自由地選擇一切。毛傑說他討厭整天為了生活而四處奔波而愁眉苦臉的樣子。

安心覺得毛傑的邏輯有點亂:沒有事業、沒有成就,怎麼會有錢?事業、成就對錢並不排斥,相反,是掙錢的條件。她揣摩毛傑大概嚮往的是那種一夜暴富的現象。這也難怪,社會上這種現象並不少見,包括南德這種小地方。這裡緊鄰鴉片天國金三角,一向是數以萬噸的毒品流向內地和海外的“黃金通道”。是的,販毒最能掙錢,一本萬利,不需要本事,只要有膽!你幹嗎!

安心用這個最極端的比喻把毛傑問愣了,他愣了半天終於詭笑一下,對安心耳語般地說道:

“你要我幹嗎?你要我幹我就幹!為了你我不怕冒險!”

這回是安心愣住了,毛傑的聲音、表情,當然已經超過了尋常友情的範圍,有點曖昧的味道了。她故作遲鈍地笑笑,說:“為我幹什麼,你掙錢應該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爸爸媽媽,你說對嗎?”

毛傑還是笑笑,然後低頭走路,不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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