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有沒有地方,沒地方上你宿舍去!”
他說完大步向前走,安心跟在他身後問:“你吃飯了嗎?要不要先在街上吃點東西?”他不答話。安心想他真是生氣了,平白無故讓警察銬了那麼長時間誰都會生氣。所以安心不再吭聲,抱著孩子隨在鐵軍身後老老實實往她宿舍這邊走。他們中間還乘了幾站公共汽車。等車的時候和乘車的時候鐵軍都不和安心說話,孩子一直是安心抱著,他也不幫忙。安心只知道他還在生氣,也不計較,見到鐵軍和孩子她已經很高興了。在公共汽車上她不斷地逗孩子玩兒,她問孩子:我是誰呀?孩子發出簡單的聲音:媽媽媽媽。安心就笑:對,我是媽媽!又問:他是誰呀?她指著站在一邊的鐵軍。孩子仍然:媽媽媽媽。安心又笑:不是,他是爸爸。爸爸,知道嗎?她看見鐵軍頭都不轉一下,充耳不聞的樣子。她又問兒子:那你是誰呀?孩子咧嘴笑,笑得好玩兒極了,笑得安心疼愛得不行。她說:你是繼志啊,張繼志,就是你,記住了嗎?這時,旁邊的鐵軍側過頭來,目光厭惡地看他們母子。安心也看他一眼,心想等到了家再慢慢哄他。
安心的宿舍離火車站不遠不近,連走帶坐車十來分鐘就到了河邊。他們走進吊腳樓,這吊腳樓鐵軍很久沒來了,樓板還是那麼吱吱咯咯地響。門也吱吱咯咯地響。一進屋便能聽到對面窗下,南勐河輕緩的流水聲,聞到屋裡隱隱約約殘留著的煤油爐的味道。這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味道讓鐵軍百感交集,這裡畢竟有他一段樂而忘返的溫馨。
屋裡沒什麼大變,好像就多了一臺十二的小電視。安心進屋把剛剛睡著的孩子放到床上蓋好。然後就開啟電視,音量調小。她解釋說這電視原來是潘隊長家的,老潘最近又買了個大的,就把這小的給她了,還能看。她對鐵軍說:“我給你做點東西吃吧。”鐵軍說:“你別做了,我不想吃。”安心還是把小煤油爐架好,上面放了一隻鍋子,說:“下點面吧,很快就好。這兒還有幾個雞蛋呢。”
電視里正在播放一個科學節目,節目的中年女主持人正在採訪一位學者模樣的老年男子。鐵軍沒看電視,他甚至沒有坐下來。儘管,經過幾個小時不堪回首的旅途,他已經身心俱疲,但他沒有坐下來。他看一眼忙碌著支鍋煮水的安心,看一眼床上甜睡的孩子,這些都和以前一樣,勾勒出一副小康之家的幸福和溫馨,看上去沒有任何不同。這情景讓他眼眶溼潤,讓他留戀,讓他依依不捨,讓他幾乎忘了這是一個天大的騙局。這騙局的殘酷正是因為它太美好太動人了,所以覺醒時就有挖心剖腹般的疼痛。他想開口,想立即把斷絕婚姻的決定開口說出。他想了一路,想怎麼才能把話說得更狠,狠得讓安心和他一樣痛不欲生。他想去關了電視,電視裡那一男一女的絮叨讓他神經紊亂。他馬上要向安心宣佈:他們的愛情、家庭、幸福、一切,全都到此為止,徹底結束!他希望此時四周完全靜下來。他動手去關掉那徒做干擾的電視。
這時,他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詞,是電視裡的那位女主持人嘴裡蹦出的一個單詞,那個單詞像針一樣刺了一下他疲勞的神經:“基因”!他嚇了一跳,去關電視的手停在途中。他讓自己安靜,隨即聽出電視裡那一男一女沒錯正在說什麼“基因”。他們在討論建立人類基因庫的問題。世紀之末大家都在說基因這事情,時髦似的。鐵軍是管新聞的,他知道這是很熱的話題,有人還把基因問題當作二十一世紀最受關注的科技革命呢。但此時,在他就要和安心決裂的這個時刻,他無意中看到的這個電視節目偏偏是在談基因!這無論如何給了他一種命中註定的悲劇感。他想,這不是巧,這是命!命運把所有細節都安排好了,已容不得他有所選擇試圖抗爭,命運都是一環扣著一環慢慢來的。
電視的畫面上,那位學者模樣的男子正在侃侃而談。他在說美國,說美國政府準備搞一個基因庫,把公民的基因資料儲存起來,以方便醫療和緝捕罪犯和其他社會管理,但這件事遭到很多社會團體的反對,理由是基因庫侵犯了公民個人的隱私權。那位女主持人做了個辯論的模擬,假裝站在美國政府的立場上,列舉了建立基因庫以後醫療診斷如何精確便捷,緝拿罪犯如何又準又快,還有其他好處等等;那老年學者則模擬著反對派的觀點——任何好處都不能以犧牲公民個人的隱私權為代價,公民生活在這個社會上必須有安全感,他的身體狀況、疾病、個人嗜好、性取向、家族背景和遺傳情況,是他個人的秘密,不應由國家或某一個組織全盤掌握。鐵軍呆呆地聽著,安心看他那模樣,一邊在一隻碗裡打著雞蛋一邊好奇地過來想聽聽電視裡說什麼。她走近電視,藉著電視發出的熒光發現鐵軍的臉色依然陰冷,便想找話題來調節一下氣氛。於是她開口表示贊成那位學者的觀點:要我說也是,隱私權其實是社會進步的產物,是一個基本的人權。尤其在中國,要求尊重個人隱私標誌著公民權利的覺醒。咱們中國人就喜歡打聽議論別人的私事,誰家有點什麼醜事傳得可快呢,馬上給你公之於眾,人人都有興趣,一條巷子的人都能不幹別的,光議論你了。在這樣的環境裡過日子你說有多難受。
這時鐵軍歪過頭來看她,他嗓子裡好像有口痰,發出聲音來作響。這種聲音安心過去從未聽到過,這聲音讓她感到奇怪和害怕。
“你有什麼醜事嗎?你幹嗎那麼怕別人知道你的隱私?你有什麼隱私瞞著我嗎?”
安心愣了,攪雞蛋的手不知不覺停下來。她疑惑地看著鐵軍,鐵軍的眼睛紅紅的,直盯著她,這也是她從未看到過的眼神。她問:“鐵軍,你今天怎麼啦,我到底怎麼惹你啦?”
鐵軍的臉開始抖,他的聲音也開始抖,抖得有點像要哭出來似的:“我就問你,你有沒有瞞著我的醜事,有沒有瞞著我的隱私?”鐵軍的這句話,這個表情,安心有那麼一點明白了,她隱隱地預感到是她和毛傑的關係,終於東窗事發了。但她依然懷著一絲僥倖,強作鎮定地、故作氣惱地反問:“鐵軍,你到底怎麼啦?你到底要說什麼你就說吧。”
鐵軍的眼淚流下來了,他本來不想流的,可他一見到安心,一走進這間曾經充滿笑聲和溫情的吊腳樓,他的心就碎了。他知道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再也不可彌合地破碎了,再也不可彌合!他無法設想離開安心沒有孩子的生活該怎麼過,他無法設想自己能否走出這場痛苦。
他哭著說:“安心,你以為我是在詐你,啊?你以為你做的事天衣無縫沒人能知道,啊?你不想想,我這麼遠的從廣屏跑到這兒來,難道就是為了詐你?我這麼晚了坐著火車過來,讓他媽你們這幫警察銬了一個小時,就是為了詐你?啊!”
安心知道大勢已去,她全身都陷入了難以名狀的恐懼中。她也哭了:“鐵軍,我愛你,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愛你,你是不是覺得我背叛你了……”
鐵軍咬牙切齒:“對,你說得對,你背叛我了!”
安心的眼淚連串地往下掉。“……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是有對不住你的地方,鐵軍,你,你能聽聽我解釋嗎,你給我個機會好嗎?”
鐵軍擺了一下手,非常絕對地擺了一下手。“我不想聽!我不想聽你們那點臭事,我不想聽!我不想髒了我的耳朵!咱們兩個人,從今天開始,沒有任何關係了!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我不再是這個孩子的爸爸,我和你們,從今天起,什麼關係都不是!”
安心扔了手裡的碗,那碗已經打勻的雞蛋啪的一聲在地上破碎了!她過來抱鐵軍,鐵軍說了聲滾開,用力甩開她,甩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爬起來,跪著拽住了鐵軍。
“鐵軍,你不要我可以,你怎麼連孩子都不要了?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你看在孩子的面上,你就原諒我吧,孩子不能沒有父親!”鐵軍再次甩開了安心,父親這個字眼刺痛了他!他把他的忿恨、窩囊、委屈,統統從牙縫裡,一字一句地擠出來:“你,你帶上他,聽見了嗎,你帶上這孩子,去找他的親爹去吧,他親爹在哪兒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好,我告訴你,法院已經判他沒罪了,公安局已經把他放了,我想你和他應該都見過面了吧。什麼?你說你不知道?你會不知道?你還跟我裝什麼相!”
安心跪在地上,透過淚眼看鐵軍:“你是不是瘋了鐵軍,孩子是你的,是你的!你別聽別人說三道四,孩子當然是你的!你看哪,他跟你長得一模一樣……”
鐵軍抬起發抖的手,指著那臺十二的小電視,指著那裡邊還在沒完沒了辯論著的一對男女,惡狠狠地說:“你知道基因是什麼嗎,啊?基因!我有這孩子基因測試的證明!你剛才不是都聽他們說了嗎,基因能把你們這種人的隱私、醜事全都給抖摟出來,你剛才沒聽見嗎!”
安心張皇地瞪著一雙眼睛,她明白了他的話,她感到自己要瘋了。她淚眼地看看鐵軍,看看還在熟睡的孩子。孩子路上哭累了,他們這麼吵居然沒被吵醒。安心這時有種神魂離竅的感覺,她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也哭不出聲來。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明白在自己的人生中,那件最可怕最不該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她和毛傑一共做過三次,除第一次外,另兩次都有避孕措施。這就是安心後來不止一次對我說的,一個女人,一次錯誤都別犯,犯了就能毀掉你的一生!安心那時候還沒有來得及意識到,自己的一生,事業和家庭,未來的一切,都將從此刻開始,從根本上,方向上,轉變軌跡,向著一個完全不可知的危途蹣跚而去!當她還未及做出這樣殘酷的預測時,就已經崩潰了。她癱在地上,身上沒有一點力氣,她看到鐵軍的雙腳移動了一下,走到床邊,在床邊停了片刻,她知道他是在最後看一眼那個酣睡的孩子。她聽到他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艱難地說了一句:
“這是你的孩子,我還給你!”
安心終於能爬起來了,她從床上抱起孩子,拉開門往外跑去。在抱起孩子的那一瞬間,她淚如雨下。是這孩子使她流淚。在混亂不堪的意識中,她還能抓住的惟一有生命的東西就只有這個孩子!
她跑出門去,她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跑出去,要去哪兒。她在跨出那道門坎時突然哭出了聲,她知道她已無家可歸!她還知道,她連清綿的老家都不能再回去了,她怎麼有臉去見父母,怎麼有臉再回隊裡去見領導和同事!怎麼有臉去見昔日的同學、老師、教練和朋友!她惟獨有臉可以面對的,只有這個完全不懂事的,只屬於她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