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石裕氏說道:“怪不得呢,我那年從北京城逃出來,回老家一看,都沒啥人了!現在好了,國家安定,都有吃的,不用再去這去那討生活了!”
“是啊,真是好!”李敦厚也有所感慨,“現在大家同吃同幹,人人平等,日子多好啊!可我聽說,偏偏有人想這把這口‘大鍋’給砸掉,這不是砸咱自己飯碗麼!”
聽了這話,玉和平可不同意,他說道:“李大伯,要我說呀,這‘大鍋’不用人去砸,過不了幾年,它自個兒就會倒掉。現在不光要有的吃,更要吃的好。你們老一輩人,過了大半輩子窮苦日子,才會覺得現在的日子好。不過呢,這才剛開始,我把話撂在這,等您老到一百歲時再看看,那時候的日子好得,咱現在都想象不到!”
李敦厚聽罷也沒有辯駁,不管如何,大夥都是希望日子越來越好。他便開玩笑地說道:“好!就借大侄子今天吉言,俺就照你爺這樣,也活到一百多歲!”
在幾人說笑之際,玉和平的兩個兒媳婦陸續把菜端上了桌子。首先是一大盤玉米烙的煎餅,另一個盤子裡放了蔥花、蘿蔔絲、榨菜絲、碎辣椒和蒜苗,還有一小碗稀釋過的甜麵醬,專門給老人家把煎餅泡軟了吃;接下來便是豆腐箱,裡頭的餡是雞蛋炒碎青椒;隨後是籤子饃饃、小黃魚乾、老豆腐三鮮湯、羊腸子湯、水煮魚、土豆絲,那土豆絲配上了少許胡蘿蔔絲,看上去很是高雅;最後端上來的是一大碗青菜手擀麵。
看著端上來的這些菜利利亮亮的,尤其是那豆腐箱,著實需要些功底才能做好,石裕氏不禁誇讚道:“兩個侄孫媳婦......呀,不對不對,看我老糊塗了!是兩個侄重孫媳婦,這做菜的手藝真是不一般!看這些菜做的,跟那飯店的大廚做出來似的!”
玉和平在一旁笑著說道:“大姑奶奶,您真是好眼力!我這兩個兒媳婦都在單位食堂幫忙,做菜的手藝雖比不上那大廚,也是個頂個的高手!只是,老家這邊鍋屋裡的傢伙事少,做出來的菜怕不合您胃口,大姑奶奶,莫要見怪啊!”
堂屋八仙桌上只坐了石裕氏老姊妹倆、李敦厚、石柱,玉和平、柳山秀和他們的兩個大兒子,石裕氏見了頗不好意思地說:“兩個侄重孫媳婦忙了這麼一大桌好菜,我咋會見怪呢!只是,她倆撈不到坐在這大桌上,我心裡頭有些過意不去!”
柳山秀趕忙說道:“大姑奶奶,不礙事!她們坐在鍋屋裡,菜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咱這桌多了這一大碗常來常往長壽麵,專門為你們三位老人家準備的!”
這時二兒子玉援朝拿出了兩瓶武城特曲,裕老太爺子見了,對玉和平說道:“和平啦,今個兒,你大姑奶奶來了,俺這心裡頭高興,就讓我喝一回酒吧?”
“俺爺,不行!大夫說了,不讓你喝酒!”玉和平似乎看到了老太爺子臉上的不悅,遂又笑著臉說道:“不過,今天日子特殊,就破例給你喝一小杯吧!”
“好,一杯就一杯!”能喝這麼一小杯,裕老太爺子已經很滿意了。
飯桌上的熱鬧不必細說,別看裕家老兄妹倆歲數大,飯量卻不小,吃得不比年輕人少,只是嚼起東西來速度頗慢,㧅菜、搲湯時手經常會不自覺地抖兩下,免不了孫子們在一旁幫忙。為了顯示自己並未老,兩位老人有時還不大高興孫子們來幫忙。
午飯過後,石裕氏照例小睡了會,這是她每天的習慣。等起了床,裕家的小輩們便跟姑太太、老姑太太道別回濟南去,只有玉和平跟柳山秀留了下來照看一番,老裕家頓感冷清了不少。
送走了小輩們,石裕氏又到房前屋後慢悠悠地轉了一圈,不免又想起了爹孃。回到了屋裡,她跟裕老太爺子說道:“俺哥,我想到俺孃的墳上看看!”
這個時候,裕老太爺子表情凝重,呆呆地坐在那,耷拉著眼皮,許久之後,他方才艱難地說道:“都幾十年了,那些墳,差不多都平了,俺實在是找不出,究竟哪一個是俺孃的墳......”他知道妹妹此番好不容易來一趟,絕不僅僅是為了吃頓飯,定會想到母親的墳前一看,但對於目前的情況,他在言語中透露出深深的愧疚和自責。
石裕氏也是長嘆了一口氣,須臾說道:“找不出就找不出了,我到那地看看就行,紙也不燒了!畢竟,都過去八十多年了!”
老姊妹倆又聊了很多往事,到第二天早飯後,裕老太爺子便讓玉和平推著他,帶著石裕氏到了母親的墳旁一看。石裕氏抬眼望去,只看見一地綠油油的小麥,已經抽出麥穗,勉強還能從遠處辨得出一處處略高出的地方。當年父親帶他們走之前,在正對著墳頭的路邊插了根柳枝,現在也找不見了,不曉得它是否曾經長成了一棵小樹或是大樹。
母親的墳頭離宅子有些距離,走了這一來回,石裕氏著實累了其實石柱和玉和平更累,一個背了奶奶走了不少路,一個推著爺爺走了一路。
石裕氏在老裕家又過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她便收拾好行李準備回灌雲。知道自己妹妹要走,裕老太爺子頭一天晚上在洋油燈下又跟她聊了很久很久。玉和平請了老戰友的兒子一大早開車趕來,要把石裕氏祖孫兩直接送到濟南火車站,那邊去徐州的車多,如若順利,他們當天天黑前就能趕回谷圩。
上汽車之前,裕老太爺子拉著妹妹的手,不捨得鬆開。兩人都知道在場的幾人也都知道,這應當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了,畢竟歲數擺在了這,即便今後有時間,再坐這麼久的車也相當困難;退一步講,即便還能坐車,老太爺子隨時都會躺進棺材裡。幾個月後,秋天剛到,這“退一步講”終究是應驗了,裕老太爺子睡個午覺,就在睡夢中升了天。
石裕氏跟石柱回去時是玉和平跟車送他們去的濟南車站,柳山秀留下來暫時照看老太爺子。汽車消失在裕李莊盡頭後,裕老太爺子又獨自呆坐在房前,眼神空洞;幾隻麻雀又到草叢裡飛來飛去,甚至飛到了輪椅上。
到了車站,玉和平把他們帶到了售票大廳,掏出證件,跟裡面的一個工作人員說了幾句話,那人便拿了兩張車票出來,都是濟南到徐州的硬臥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