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同一片雨幕之下,李弘冒雨來到囿苑,紫衫袍背後被雨水濡溼一片,前襟卻較為乾爽,可見步履匆匆跑得急切。
一處涼亭中,李治身著燕居常服,面色雖仍虛弱,笑容卻很慈愛:“怎的不讓張順跟著,也不打傘,若是著了風寒可怎麼好?”
李弘含笑接過李治遞來的絹帕,拭去面頰上的雨水,平素裡他一向老成沉定,此時在父親面前,卻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粲然一笑道:“來與父皇相聚,不想帶外人。這是……新炙的鹿肉嗎?”
“知道你愛吃,一直命人留著,”天家父子,尊貴顯赫,但親情與凡間百姓別無二致,李治遞上一盞溫酒與李弘,“先喝一口暖暖身子,慢慢吃,為父在這裡陪著你。”
無論朝堂之事多麼忙碌,只要得閒,李治便會特意安排,在這囿苑裡與李弘見面,如尋常父子般吃飯談天,這也是李弘與二聖尤為親近的原因。
最喜歡的吃食就在眼前,李弘卻沒有動筷,而是細細端詳著李治,擔心問道:“父皇近來身子如何?頭風可還發作得緊嗎?”
“為父無事,用了司藥新開的方子,整個人舒緩多了。倒是你,如此年輕,怎的前幾日還昏厥了?萬勿不當回事,平素裡多召疾醫,好生調養,切記不要大意。”
“是,皆是兒臣之過,前陣子還因為一己私事,與周國公衝突,身為太子,非但不能為國分憂,反而令父皇母后動怒,實在是不該……”
先前李弘衝冠一怒為紅蓮,將賀蘭敏之好一頓打,雖說佔理,到底也在朝堂掀起了不小的風浪,自然應當向李治請罪。
“此事怪不得你,”許久未與李弘相見,李治很是開懷,身子舒朗輕快了許多,但還是用手撐頭,以防備突如其來的眩暈不適,“是敏之那孩子,也太不像話了。朕與你母后先前不知,他在外面竟是那樣的瘋,做了多少荒唐事,甚至太平去你姨母家做客時,他竟連哄帶騙,將太平的十幾個侍婢悉數淫汙……那日你打了他,也多少算是個教訓,否則還不知會生出什麼樣的禍亂。你母后將你姨母請到宮裡來,還未說什麼,你姨母便先跪地請罪。待過了這兩日,朕即刻恢復你的監國之權,朝堂上的諸多事,你可要為為父多操些心了。”
“是,”李治與武后未怪罪,李弘的神色輕鬆了,流露出兩分赧色,彳亍道,“父皇可還記得,三年前兒臣十五歲生辰時,亦是在此處,父皇曾說過,若是兒臣有了心愛之人……可以告訴父皇。”
難怪方才李弘提起毆打賀蘭敏之之事,原來是另有所求。父子連心,看到李弘這般,李治便知他對那姑娘著實上了心。三年前,李弘方滿十五歲時,李治告訴他,他日若有了心悅之人,一定要告訴他這個做父親的。不必說,李治這半生為君、為夫、皆無什麼憾事,唯獨想起自己的父親太宗之時,心頭總會泛起絲縷的惆悵來。
當年還是太子的他,並沒有勇氣告訴父皇,自己愛上了武媚娘。待太宗過世,武媚娘被充入感業寺,他又沒有立場與魄力去即刻將她接出,令她在感業寺受了數年苦楚。這也是這些年無論武后做什麼,只要不傷及國本,李治皆不會與她計較的原因。他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與自己一樣,因為身份地位等重重掣肘,獨自輾轉反側,黯然神傷。今夕聽李弘如是說,李治既有身為父親被子女信賴的開懷,亦有兩分釋然,蒼白的面龐上掛著笑,雲淡風輕道:“弘兒所說的,是那個名為紅蓮的姑娘罷?你這孩子倒是個實心眼,東宮裡那麼多文職武將,你隨便選一個,讓那姑娘掛名在他家中,納進來就是了,怎的一直放在外面,倒是比放在宮裡惹眼多了。”
“父皇說的是,”李弘笑得溫和靦腆,他的容貌取了李治與武后之長,既有男兒的舒朗,又不失精巧俊秀,“先前是我痴了,怕她會不習慣宮中生活,拘束難受,如今看來,許多事並非剋制就能解決的,一旦太過壓抑自己,事到臨頭反倒會喪失理智。只是,母后那邊……”
“你也不小了,也當有人陪著,不然寒來暑往,連個暖心之人都沒有。為父在你這個年紀,可是已經做父親了,近來朕與你母后也一直在為你物色太子妃。娶妻娶賢,這道理你是懂的,喜歡的人放在身側,也要有個人為你管理東宮。這兩日便是吉期,你喜歡那姑娘,便先納進來罷,至於你母后那邊,為父替你言語一聲就是了。”
“多謝父皇!”李弘欣喜不已,起身跪地叩首。
惹得李治邊笑邊咳:“行了,快起來罷,難怪方才拿著筷子攪來攪去,這鹿肉卻一直沒有下口,眼下安心了,快好好吃罷。”
李弘靦腆一笑,端起酒盞,喝下去歲新釀的葡萄酒,品起了鹿肉來。李治含笑看著他用飯,自己在旁品著茗茶,遲疑問道:“弘兒,那個孩子……這些年一直住在觀星觀嗎?”
下午在書房時,李治雖沒有表態,但樊寧的年紀、樣貌皆符合,令他如何能不掛心。李弘明白父親的心思,將自己所瞭解的樊寧之事和盤托出:“是,聽慎言說,李局丞稱樊寧是永徽五年發大水時,他在街邊撿的遺孤,一直教養在身側,情同祖孫。樊寧身子不好,李局丞便要她從小練武。也多虧是從小練武,否則前幾次的危機只怕便渡不過去……”
“身子不好?”李治的憂心直難掩飾,追問李弘道,“是先天不足,還是……”
“兒臣不大清楚,只是聽慎言提起,如今已經無礙了。”
“那孩子與薛仁貴家的小子,是打小便相識嗎?”
“是,”今日在書房裡,是個人都能看出樊寧與薛訥親近非比尋常,李弘便也不加掩飾,“父皇應當知道,兒臣自小便與慎言要好。自從認識他那天起,兒臣便知道他喜歡樊寧,只是這兩年才與她相識……兒臣不知母后年輕時相貌,初見之時只是覺得她眼熟,並未覺得她可能會是安定。但那日在京兆尹府受審時,她被人冤枉,起身對那歹人便是一腳,不知怎的,兒臣忽然覺得她與母后有些相像……”
那樣年紀小小的一個姑娘,受到那樣的冤枉,應當很害怕罷,但她分毫未顯出畏懼,氣魄心性,倒當真像極了武后。李治無聲嗟嘆,驀地想起十餘年前,自己欲立武則天為後,遭到長孫無忌與褚遂良等大臣的反對。彼時褚遂良口出狂言,竟說出“武昭儀曾侍奉先帝”這等侮辱性說辭,氣得李治臉色漲紅,正不知如何申斥之際,身後的屏風後傳來一個冷冷的女聲:“何不撲殺此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