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有個姑娘墜落終南山,多日無人收斂,師父見她可憐,便將她安葬了。彼時他口裡說著“情字無用,痴兒啊,痴兒,甚是糊塗,白白疼煞了你爹孃”,樊寧雖不懂為何情字無用,但她知道自己沒有爹孃,即便有,也是盼著自己死的,不似薛訥還有父母族人,萬萬不能將他牽扯進來。
時辰到,馬車緩緩開動,浩蕩的車隊駛向神都洛陽,樊寧的心境與上次去洛陽時截然不同。她並不怕死,怕的是要她死的是她的親生父母,這無疑是將她的心撕裂凌遲。但既然逃不掉,她便不會去躲,無論是山風還是海嘯,只管更猛烈些罷。
傍晚時分,李弘一行快馬加鞭趕至京兆郡華州府治所鄭縣,知州親自前來安排食宿,東宮六率與龍虎營計程車兵們在驛站外安營紮寨,李弘等人則安歇在驛站廂房。
晚飯時,不少東宮文職屬官要了二兩燒酒,喝完後詩興大發,站在胡桌上慷慨作詩,很是熱鬧。薛訥卻一直獨坐在角落裡,拿著那本密冊來回翻看,直到李媛嬡父女前來與他同桌用飯方收起來,謙和有禮地與李敬業攀談。
樊寧與紅蓮皆是女眷,身份尊貴,便在二樓設席。樊寧不時透過木柵欄望向樓下,自己卻渾然無覺,直至紅蓮悄聲問道:“寧兒,你是在看薛明府嗎?連胡餅都不吃了?”
“怎麼可能”,樊寧口是心非,絕不肯承認,“我看看他們樓下是什麼菜品。”
說話間,遠遠見李敬業大笑起來,拍著薛訥,十分激賞,李媛嬡則嬌羞蹙眉嗔著她父親,小臉兒上滿是少女的紅暈。
樊寧只覺心口一陣生疼,放下手中的筷著道:“這裡有點悶,我出去走走。”
驛站外,夕陽尚未沉淪,不遠處便是巍峨聳立,雄勢險峻的華山。許多人愛泰山,稱其為“五嶽至尊”,可樊寧打小就喜歡華山,總覺得做人就像山一樣,定要鋒芒畢露才好。
彼時李淳風時常笑她,說她“小兒狂悖妄語”,她反嗆李淳風是“老兒畏高怕死”,現下想來,真是笑中帶淚。若她真有個好歹,又有誰能照顧這小老頭的起居,給他養老送終呢?正胡思亂想著,背後忽傳來一陣腳步聲,樊寧警覺回身:“誰!”
來人正是薛訥,昨夜的齟齬後,兩人再度相見,神色皆有些不自在,但薛訥依然無法掩飾對樊寧的關切,問道:“看你沒怎麼吃飯,身子不舒服嗎?”
“你不也沒怎麼吃,怎的還來問我?”
“你……也在看我?”
樊寧身子一震,這才覺察自己說錯了話,但強辯無用,反而顯得太過刻意,她偏頭嗔了薛訥一眼,未做回答。
薛訥走到樊寧身側,他的面色依舊不好,神情卻很堅定:“我想跟你打個賭。”
“打賭?”樊寧望著薛訥,暮色染在她清澈的眼底,在她冷豔的面龐上添了幾絲暖意,“打什麼賭?”
“若是這一次,我們能全身而退……你答應我一件事可好?”
樊寧想也不想,便知道薛訥要說的是什麼,若真能全身而退,她如何會不答應,但眼下胡亂答應只會將他拖入深淵。樊寧猶豫著,垂首不語,心事卻悉數寫在了臉上。
薛訥明白她的顧忌,他一向不擅言辭,此時更是羞赧緊張,卻還是一字一句剖白道:“很多人都說我愛讀書,總喜歡一個人待著,不愛與人交流,包括我的父母及族人,都以為我是性子好靜才會這般。其實……我時常覺得很孤獨,小時候父母常年在外,只有乳母與我在一處,她有忙不完的活計,我不能搗亂,只能一個人在角落裡看書。待父母回到長安,胞弟與我不親近,還總是阻攔我與父母交流,我沒有辦法,還是隻能將心思寄託在書卷之上。直到八歲那年,父親送我去觀星觀贖業,遇到你,我才覺得自己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昨晚你讓我娶李媛嬡,說我與她打小相識,門當戶對,是難得的良配,我心裡很難受。因為在我心裡,良配早已註定,我根本沒有辦法去接受旁人。安定公主案發,牽一髮而動全身,可謂兇險至極,我明白你心中的顧慮與隱憂,不會強迫你現下就回應我,但我還是要說明白自己的心思:若是我們能毫髮無損,全身而退,下半生別讓我再一個人了……”
“什麼下半生?你才幾歲就下半生了?一半一半的,又不是合符”,突如其來的道白,令樊寧措手不及,一行淚猝不及防就滾落下來,她忙偏頭掩飾,牙尖嘴利地回道,“你是不是吃錯藥,把腦子吃壞了,說什麼胡話。”
似有醍醐忽灌於頂,薛訥眸色一凜,一把抓住樊寧的胳臂,急道:“方才你說的話,再,再重複一遍。”
這小子怎會是這般反應,竟要她重複一遍罵他的話,樊寧愣愣磕巴道:“你……腦子吃壞……”
“不是這一句,上一句,上一句你再重複一遍。”
“什麼一半一半的,又不是合符……”
薛訥神情震動,彎身撿起一根樹杈,在泥地上寫寫畫畫,過了好一會兒方站起身,俊俏的臉兒上滿是澄明笑意:“那本書的密文,我終於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