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妄行?”康熙突然仰天大笑,“……真乃是天下奇聞!爾既稱臣,不經奏請兼併準葛爾四部,吞併喀爾喀三部,稱兵數萬蹂躪山陝及東蒙古諸部,還說是‘不敢妄行’!自古以來奸臣不計其數,哪一個及得上你這樣的肆意妄為?”
“大汗!”葛爾丹收起了笑臉,打斷康熙的話頭說道,“舊事何必重提呢?土謝圖汗聯絡漠北蒙古諸王,屢次侵擾我準葛爾,搶掠我部軍火,還殺掉了我的一個侄子,是我準葛爾不共戴天的仇敵!你為什麼向著土謝圖汗,偏袒一方?君既不君,臣自然也可不臣!”
康熙陰冷地一笑:“這就是你稱兵犯上的藉口了?說朕偏袒土謝圖汗,你有何憑據?”葛爾丹用手指著康熙身後的阿秀厲聲說道:“那個女的,就是土謝圖汗公主寶日龍梅!這就是活憑據!”
“賊子!”阿秀聽到此處,再也忍不住,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瞪眼罵道,“你這草原上的惡狼,貓頭鷹!你還我的父親,還我的部落……”她的聲音沙啞又淒厲,聽得眾人無不凜然起慄。葛爾丹將手一擺,隨行的二十多名親兵拈箭搭弓便射過來,早有素倫帶著侍衛揮刀上前,舞得銀球兒似的,斷箭殘羽紛紛飛揚,哪裡傷得著康熙一根毫毛?康熙登時勃然大怒,揮鞭指著葛爾丹道:“哪個將軍先替朕出陣?”
“奴才願往!”言猶未畢,康熙身後的侍衛中忽有一人閃身出來答道。
康熙瞧時,原來竟是北巡途中打獵,被猛虎嚇得坐倒了的侍衛張玉祥。他一臉懇求的神色望著自己,康熙便點了點頭。張玉祥眼眶紅紅的,謝了恩,“刷”地撕開了身上的袍子,雪白的身子上用青靛刺文,卻非龍非虎、非花非雲,一色不斷頭的都是個“恥”字!張玉祥赤著膊,大吼一聲,躍馬跳入河中一躥一躍奔向對岸,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拼勁,把兩岸的人都看得一怔。康熙便忙吩咐武丹:“放箭掩護!再過去些人,打掉這王八蛋的傲氣!”話音剛落,護衛中軍的戈什哈四十多人也都將上身脫得赤條條地衝了過去。葛爾丹一見來者不善,忙命後衛一百多人衝過來廝殺,立時,烏蘭布通河兩岸鼓聲齊鳴,殺聲動天,助威吶喊之聲響得開鍋粥似的。
張玉祥自被康熙拔掉了頂戴花翎,一直被人瞧不起。他隱忍待機,暗自刻苦習武、練膽已有七年。今日一出陣便銳不可當。渡河時肩上腿上已各中一箭,張玉祥忍住疼痛不語,狠命用手拔出來甩進河裡,剛一上岸就有一個騎兵揮著刀當胸砍來,張玉祥身子一閃,順手牽過斜劈一刀,將血淋淋的人頭摜過河南岸……身後的四十餘騎赤膊大漢一擁而上,和葛爾丹一百餘人的衛隊殺成一團!康熙眼見眾寡懸殊,緊張得一把攥住了飛揚古。飛揚古卻笑道:“不妨事,主上這一招雖倉猝了些,卻哄得葛爾丹不能分神,我已令左翼的年羹堯帶四千人從上游抄過去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今天打他一個下馬威!”
此刻,對岸的廝殺緊張得叫人透不過氣來,狂跳的戰馬縱橫跳躍著,剽悍的蒙古武士和滿漢戰士揮著雪亮的刀生死相搏,血刃相交間響起一陣陣令人膽寒的碰撞聲,有的被砍掉了手腳,有的被削飛了天靈蓋,血花繽紛如雨,撒落在春寒料峭的草原上,被砍倒的戰馬在痛苦地抽搐著。張玉祥殺紅了眼睛,臉上身上全是黏稠的鮮血,一邊大吼著,一邊劈刺砍剁,兩岸的軍士看得眼都直了。他如此神勇無畏,連葛爾丹部中也有人叫好兒。
突然,葛爾丹軍中響起了嗚嗚咽咽的號角和一片告急的鑼聲。中軍帳中飛馬來報:“博碩克圖汗爺,清兵從西路殺過來了!”
“有多少人?”葛爾丹看得正在發呆,猛聽後方有變大吃一驚,忙問道,“是誰的兵?”
“有四五千人,是姓年的清兵,從上游……”
言猶未畢,葛爾丹大叫一聲:“根特爾是幹什麼吃的?大白天就叫他們衝過了河!”遂回頭對正在廝殺的近衛們大喝一聲,“我的勇士們不要戀戰,回營!”這時候烏蘭布通河北岸殺聲大作,葛爾丹的整個前部大營都慌亂了。年羹堯率四千騎兵衝進葛爾丹的營盤內,見人就殺,見氈房就點火,黑煙滾滾中到處都是兵,到處都是血泊……康熙用望遠鏡看了許久,放下手來,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喟然嘆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可嘆葛爾丹逆天行事,雖有強兵猛將,奈人心不齊號令不一!”飛揚古卻沒有這慈悲心腸,回身對中軍旗牌官命道:“令佟國綱率軍五千,打掉葛爾丹的前軍中營,逼他退守景峰,我全軍就能在烏蘭布通河北岸立定腳跟了!”
康熙沒有再理會,下了馬,輕輕揉了揉發脹的腿,向剛剛過河歸來的張玉祥走去。四十多名勇士活著回來的僅有十三人,因剛用河水清洗了,身上條條傷口還在不斷地向外滲血。張玉祥身上星羅棋佈盡是箭傷,左臂已經被砍斷用白布裹著,右手提著被砍斷了的臂膀和半截劍,硬支撐著盯著康熙。康熙走近他,說道:“不負朕一番教訓,好樣兒的,朕還你一枝三眼花翎!”
張玉祥聽完,一陣眩暈,高大的身軀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當晚,接到戰報,烏蘭布通河北岸葛爾丹營已全線潰退,龜縮景峰一帶。康熙即命隆化大本營移駐巴林,著黑龍江將軍和狼瞫部東援卓索圖,堵住葛爾丹東犯之路,又命六百里加急傳旨甘肅將軍張勇率部北進伊克昭,以防葛爾丹西逃。一切安置停當,又命用自己的御車將奄奄一息的張玉祥妥送奉天療治養傷。
首戰告捷,清軍營中人人興高采烈。直隸巡撫派人送來三千頭肥豬犒軍。飛揚古下令各營不準飲酒,以防葛爾丹偷營。各營寨不時傳來豬羊的哀號聲。兵士們正在宰豬、殺羊慶賀勝利,只有明珠一人最是冷清悽苦。他是戴罪的散秩大臣,雖然從駕出征,卻不準參與機樞,衝鋒陷陣又用不著他。跟著他當“護衛”的都是索額圖從內務府專門挑選的,見面兒雖謙恭有禮,心裡隔著重洋大海似的,連個知心話也沒人可說。分到他名下的豬肉,兵士們早煮熟了,散發著濃郁的肉香,明珠卻一口也不想吃,吩咐大家:“你們只管吃,我隨便走走。”便一步一踱出了帳房,向康熙的御營走去。
這裡真是戒備森嚴,方圓四里地都用明黃幔遮擋了,設東、西、南三座御門,二十一所巡警營布在四周,裡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都是陌生的羽林軍,不奉聖旨別說進去,略走近些就會被扣押盤查。明珠張著眼看看,御營中燈燭輝煌,一片寂靜,極少有人出入。他嘆了口氣正待往回踅,卻見武丹從裡頭出來。明珠忙別轉了臉不疾不徐地往回踅。
“是明大人麼?”武丹見他迴避,倒叫住了明珠,“有事兒麼?”
明珠略含辛酸地點點頭,說道:“武軍門,您吉祥……”“什麼軍門,別扯**蛋了!”武丹笑道,“你要高興,依舊叫我犟驢子!我們一個鍋裡攪馬勺好幾年呢,不會瞧著你不時興了,就跟著那些馬屁精作踐你,有事只管說,能幫忙的我自然是要幫的!”明珠當權時素來沒把武丹放在眼裡,武丹也不買明珠的賬,現在聽武丹這話,眼淚差點滾落出來。明珠正要說話,早見年羹堯和一群牙將跟著索額圖出來,便閉了口。索額圖一眼瞧見,便站住了,似笑不笑地說道:“老明,久違了!這早晚時分,到御營有事麼?”
“我散步至此,碰見老武,閒聊幾句。”明珠機警地說道,“久不見皇上,心裡著實惦記著,不知皇上聖體安否?”索額圖皺了皺眉,突然一笑,說道:“皇上身子骨兒結實著呢!你如今無事身輕,倒令人可羨,用不著操那麼多的心。我是奉旨傳話的,你如有什麼要奏的事,只管找我去說。我們相交多年,不會虧待你的。”說罷竟自去了。
這個話聽來一字一句比剜心還要難過。明珠受辱已多,倒不甚在乎,武丹已是氣得臉色發白,橫著眼看著索額圖的背影“呸”地啐了一口,說道:“老明,我知道你想見皇上。只怕這會兒不行。剛議完事,皇上累了一日,怕正摟著婆娘睡覺哩。你想見聖上,得等機會,我自然替你說話。這會兒觸了黴頭對你更不好,是不是?”
“我早就不存復職的心了。”明珠輕輕咳了兩聲,臉上泛起潮紅,拉起武丹那滿是老繭的手說道,“兄弟你對我這樣,我心裡又難過又懊悔,當初我沒有好好待承你,不然早放出去當總督了。咳……現在說這話做什麼?我知道不能見聖上,但有件要緊事:葛爾丹在西北方的逃路須得派兵把守。萬一這裡不能全殲,放葛爾丹逃過昭莫多,再想擒捉可就費力了。”說罷不禁黯然,又握了一下武丹的手方踽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