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同志說:這是醫院,你得好好休息呀,你的身體要垮了,孩子怎麼辦,你得為孩子想想。
她愣一會兒,像在努力回想什麼,她說:我要孩子……
一個小時以後,孩子抱來了,白白胖胖一臉光鮮。不知一直是誰在照顧。他顯然已吃過睡過,剛剛醒來的小臉上還有幾分不情願的表情,也有幾分驚悸未定的樣子。安心從床上坐起來接過孩子,她緊緊地抱住孩子,當著老潘的面,當著醫生、護士和隊裡其他同志的面,嚎啕大哭!
隊裡的女同志陪她唏噓起來,幾個男同志眼圈也紅了,在場的人無不動容,但沒人勸她。這個時候誰都知道,別勸。
鐵軍的母親是當天晚上趕到南德的,廣屏市婦聯的一位辦公室主任與她同行。到車站專門去迎接的有南德市**的一位副秘書長,還有市公安局和《南德日報》的領導。他們隆重而嚴肅地把她接到醫院,前呼後擁地請到了會客室。落座之後,醫院還上了茶,然後由那位副秘書長向她報告了噩耗。
鐵軍母親來的時候並不知道兒子已經死了。她上午正要到市人大去找邢副主任說鐵軍的事,還沒出門就接到了廣屏市婦聯辦公室的電話,告訴她南德那邊有個電話打到婦聯,說她兒子張鐵軍和蒙面搶劫的罪犯英勇搏鬥不幸負傷,已送往醫院搶救,請她馬上去南德探望。鐵軍母親這才確認兒子真是去了南德。兒子一跑她就猜到了,只是不敢確認。她在南德下了火車看到市**有人來接,也沒往不好的方面去想。她是廣屏的婦聯秘書長,平時要是有事到周邊地市出差,市裡通常也會來個有關方面負責人出一下面的,更何況這回是她的兒子在這裡勇鬥歹徒光榮負傷,地方上更會加倍禮遇。她一下火車就以平靜端莊的態度和那位副秘書長以及來接她的其他幹部一一握手,表示感謝,還說了官場上照例該說的客套話。來到醫院並且在醫院的會客室落座之後她一直是鎮定的,舉手投足全都瞻前顧後,禮節周到。
副秘書長報告了噩耗之後,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整個人處於一種呆掉的狀態,臉上的表情全部停止了,眼睛也不轉動。副秘書長以為她還算挺住了,小心翼翼地請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長向她介紹一下案情。公安局副局長剛剛講了兩句,剛說到這是個蓄謀已久的兇殺案,兇手是對前一階段公安機關對其親屬依法鎮壓的蓄意報復之類的情況時,鐵軍的母親就突然失聲痛哭起來。她的哭叫聲之哀痛之慘厲,撕碎了屋子裡所有人的心。
鐵軍母親還沒哭起來的時候,安心已經來到了會客室門外。是潘隊長把她從病房帶過來的。她白天經過醫院的檢查,發現身上有多處挫傷,腿部和臂部的肌肉更是嚴重拉傷。因為那個下劈的動作用力過猛,後腳跟也腫起來了,醫生說小腿骨還有輕微的骨裂;右手的手掌在吊腳樓的木柱上也剮掉了一大塊皮肉,她跑到南勐河對岸派出所報案時連手中的襁褓都被鮮血染紅。現在,她的手上纏了紗布,腳上也敷了藥,拄著一支柺杖在老潘的扶持下來到會客室門外。老潘聲音凝重,說:“安心,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但你得知道你婆婆更難過,她就這麼一個兒子,才二十八歲,這個滋味一般人受不了的。你過去,別哭,別再說讓你婆婆傷心的話。你就好好安慰她,勸她,你要再一哭,你婆婆就更受不了啦,懂嗎?”
安心說了句:“懂。”但眼淚幾乎同時隨著這個“懂”字,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老潘正要先把她扶到一邊讓她忍一忍,會客室裡恰巧就傳出了鐵軍母親嘶裂的哭嚎。安心扔了柺杖推門就衝進去了,她連滾帶爬膝行著撲向鐵軍的母親,她哭喊著:“媽,媽,你讓我跟他一起去吧,我想他……”她跪著抱住鐵軍的母親,無法抑制的哭泣使五臟六腑都像抽了筋似的疼痛難忍。
她知道自己真的愛鐵軍,鐵軍也對她好,他對她對孩子真的是非常好非常好!在一年之後安心向我談起鐵軍之死時,仍然落下眼淚,說明鐵軍的死是她心上始終沒有癒合的傷口!
鐵軍的母親也哭得死去活來,但她很清楚很明確地把安心推開了。她用嘶啞的,斷續的,含混不清的詛咒,讓在場所有人,包括市裡的頭頭和老潘,都驚呆了。
“你這個壞蛋!鐵軍就是你害死的,你還不放過他嗎!你把他害死了!你還要怎麼樣——!”
這位年屆半百,頭髮已經花白的母親用盡了最大的力氣,拉長了聲音把胸中的惡氣喊出來,聲音大得變形變啞她喊的什麼反而讓人聽不出來。但大家都知道她是在罵她的兒媳婦。安心匍匐在地,渾身顫抖,鐵軍母親撲向她,幾乎是要拼命的樣子,大家這才蜂擁而上,拉住了這婆媳兩人。安心馬上被人攙出會客室,她已經哭不出聲,她的淚水糊住雙目,頭腦昏昏地被人架著走。不知誰拖來一輛擔架車,大家七手八腳把她抬上去,她平躺著想掙扎但動不了。她左右搖擺著腦袋,胸部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壓住,她那時意識裡唯一的渴望就是能夠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被推到病房後,醫生過來檢查她,吩咐護士給她打了一針。可能是一針鎮靜劑。十多分鐘後她慢慢停止抽泣,沉入睡眠狀態,一直到第二天的上午才甦醒過來。
她甦醒後緝毒大隊的一些同志都來看她,《南德日報》鐵軍的一些朋友也來看她,市公安局的一位領導也來看她,說了慰問、表彰和鼓勵的話。對鐵軍的死,也都向她表示了哀悼,勸她節哀自保。市局刑警大隊的人也來了,就在病床前對她進行詢問、取證。這案子由刑警大隊負責偵辦。從他們的言談話語中,安心能聽出來這案子的線索不多。
整整一天,沒有任何人跟她談起鐵軍母親的情況,甚至,鐵軍的後事究竟怎麼辦,也沒人跟她談。
整整一天,潘隊長沒有來。
第二天潘隊長也沒來。但依然有一撥一撥的同事和領導湧到醫院來看她,幾乎每一撥人都要做出同樣關切的詢問——當時的情況啦,現在的傷勢啦,哪裡疼哪裡不疼啦,醫生怎麼說啦,等等。大家的臉色都沉痛著,聲音都又輕又慢,有女同志來,還和她抱頭痛哭一場。緝毒大隊有不少人都認識鐵軍,以前都羨慕他和安心是最幸福的一對。正因為他們幸福,現在的悲慘才更為顯著。
一連兩天,安心迎來一批又送走一批,不知為什麼,她暗暗在心裡等著的,是老潘。在這個時刻老潘在她的感覺上,確實成了兄長和父親。
第三天一早老潘來到了病房,身後還帶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安心一見到那兩個人便淚流滿面,她萬分委屈地叫了一聲:“爸,媽!”
安心的父母是這天早上剛剛乘火車趕到的,是潘隊長去車站接的他們。安心老實木訥的爸爸一言不發地把給女兒帶來的一些吃的和營養藥品拿出來放在病床前,她的媽媽則把她抱在懷裡,讓她哭個痛快。她媽媽流著淚,說:“孩子,跟媽媽回去吧,媽媽疼死你了,咱們再也不分開了。”
她們哭完,安心的爸爸媽媽又說了好多安慰她的話,那些話別人也說過,但從爸爸媽媽嘴裡說出,感覺是不同的。這就是親人的作用,親人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不如同事和朋友顯得親密和重要,可一旦發生什麼事,一旦災難臨頭,只有親人才能熨平你流血的傷口,讓你的心真正得到慰藉,真正安寧下來。
父母為她擦去眼淚,守著她,噥噥低語。在她情緒稍稍平定之後,老潘回到病房,告訴安心的爸爸媽媽,醫生已經來了,你們可以找醫生了解了解她的傷情去。安心的父母就去了,屋裡只留下潘隊長一個人。老潘簡單地和安心說了一下關於鐵軍的後事怎麼辦的問題,說了鐵軍母親和南德市有關領導商量的方案。老潘和安心說的時候,口氣上並沒有徵求她意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