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們畢竟是說話了,自從他們彼此開始說話的那天起,兩人的練功卻都有些鬆懈,這樣地折磨自己失去了意義,他們將改換一種交流和交戰的方式,卻又找不到新的方式,雙方都有些迷茫。在有一段日子裡,兩人卻像是失了生活目標似的,有點無精打采。天又是特別地熱。正午的太陽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攤熟了一個雞蛋。圍了有上百個人參觀,頭上冒著油汗,驚訝得忘了熱,只有小孩為了滿頭化了膿的癤子,死命地號。到了夜晚,太陽落了,吸飽了熱氣的地面喘不過氣來,將那熱氣一團一團吐了出來,蒸著滿街的涼床涼蓆子。外面和屋裡其實是一樣地熱,熱得連蚊子也沒有了。一連幾日地喘不過氣來,後來,天陰了,飄來了雨雲,下雨點子了,如能撤退的軍隊,涼床子涼蓆子唰地不見了,進屋了,大人孩子轉眼間睡熟了,如同死過去似的。到了夜半,卻又熱醒,枕上身下是一攤汗水,浸著身子,撐開腫著的眼皮,只見窗外又是一輪明月,碧晴的天上,雲影兒也沒一絲。
城外的莊稼卻長得特別喜人,黃豆綠油油的,出嫩莢子了。鄉里老頭熱得狗似的伸出舌頭喘,卻還說:“該熱的時候使勁熱,該冷的時候使勁冷,才是正經的天氣。”瓜也長得好,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錢就可買一個,薄削的皮,鮮紅的瓤,烏黑的籽,走街串巷地叫賣。一早就熱得出油,喊了個賣瓜的進院,大夥兒湊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脹,再讓會計銷賬,直接往防暑降溫費上銷。賣瓜的消消停停,坐在伙房邊的背陰的走道里,竟也有了幾絲穿堂風,一得意,就開了講,講瓜田裡的故事。有守瓜田卻捉到男女姦情的,還有大姊妹收瓜貪吃尿了褲子的,種種醜聞惡事。有人去報告了團領導,險些扣發了他的瓜錢。他還是便宜,沒受煎熬就賣出了一挑瓜,算完了一日的營生。挑著空挑子悠悠地出城。那一路,每隔二里地就有一口甜水井,又冰又涼,喝了好消暑。賣瓜的心想,憑啥,街上人就得受這個罪,熱熱的天,擠住在一堆兒,連個歇涼的樹蔭地也沒有,不憑日頭的高低,靠住鐘點地做活兒。不過,那城裡的姊妹真好,白生生的皮兒,嫩生生的肉兒。那是城裡男人的福分。
街上的人可憐的是鄉里人,毒辣辣的日頭底下,連個躲處也沒有,胳膊腿燎起了水泡,一層層地脫皮。衣服也褪了色,從不見身上有一點鮮亮的顏色,活個什麼趣啊!就是那瓜好。不解的是縣中學裡那對夫婦,大熱的天,卻也緊閉著門,黑夜尚可想象,大白天的卻又何必,難不成是青天白日的也耐不住了,這可是何等的燥熱啊!白裡黑裡的,卻又不見半個崽子下地,女人的肚子姑娘似的扁扁平平,姑娘似的細腰窄腚,姑娘似的細皮嫩肉。
出了三伏,立了秋,還有十八天的賽火呢!
出了賽火的十八天,劇團派人去南邊靠大海的大地方的大劇團學節目。去的都是主演和主力,輪不著他們。他們依然是每日地練功,依然練得不得法。她長高長大了一輪,不長的他看起來就像是縮小了一輪。她覺得自己長得太高大了,身體簡直成了累贅。洗澡時,望著自己那對豐碩得奇異的**,不由得詫異卻又發愁,她不明白它們怎麼長成了這樣,不明白它們究竟還將怎麼下去。她甚至以為是得了什麼奇怪的毛病。想到此,頭皮都發緊,害怕得想哭。她打量著自己碩大的每一個部分,連自己都有些懼怕。她想她是太大了,而她又無法使自己縮小。處在苗條秀氣的女伴中間,她碩大得不禁自卑自賤起來。加上她沒頭沒腦沒有分寸的言辭,伶俐的女伴叫她作大憨子。幸而她不是個肯用腦子的人,這一點懼怕與自卑的心情,絲毫傷害不了她的健康。她精力旺盛,胃口很大。夜裡,睡進被窩,兩條胳膊摟抱著自己,心裡對自己是十分的寵愛。然後,便像個嬰兒一樣香甜、沒有一點兒心事地睡著了。睡夢中會咂嘴,咂出很受嬌寵的聲音。對他來說,累贅的是他心靈的成熟。他的心似乎是熟透了,充滿了那麼多無恥的慾念,那慾念卑鄙得叫他膽戰心驚。他不知道這些慾念來自他身體的哪一部分,如果知道的話,他一定會毅然將那一部分毀滅。後來,有一個夜裡,他在不該醒的時候醒來時,忽然明白了那罪惡的來源,他自以為那全是罪惡。可是這時候,他忽然發現要毀滅那個部位是如此的不可能。並且,那些慾念也因這個部位的寶貴而為他珍愛起來。他不明白這出於什麼樣的理由。
這時候,外出學習的人回來了,穿著樣式別緻的衣服,提了更新換代的旅行包,走下了輪船,踩上顫巍巍的跳板,一步一步走上了岸。他們兩人也去接了,她總是擠不上前去,連一件行李也搶不到手,卻也一樣地激動,一樣地熱烈。或開路般地走在前邊,或壓陣似的走在後邊,嘰裡呱啦地說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誰也不回答,誰也沒聽見。可是,如沒了她和她的聒噪,這迎接的場面便要冷清許多了。沉默的他卻走在了中心,由那位跳洪常青或方排長的主演搭了肩膀,一起走著。並不起眼的他,卻是這位主演的好朋友,軍師一般的地位。從碼頭回團的路上,那主演告訴他:
“有你的角色演了。”
那角色是雙人舞《艱苦歲月》裡的小紅軍,再找不出像他那樣矮小而又武藝精湛的演員了。在別的很多劇團裡,這角色都是由女演員演的。這角色就像為他而設計的,幾乎不用研究討論,就定了下來。這本就是屬於他的角色。一切都順利極了,只有一件困難,便是那舞蹈裡有不少託舉,更有很長的一段,老紅軍須揹負著小紅軍行走,且還要走出健美的舞步,做出剛勁的動作。這時候,方顯出他的不利。看上去瘦小的他,卻有著令人吃驚的體重。“老紅軍”背不動他,一上肩便彎了腰,再不可能走出舞蹈的步伐。並且,他們雙方都沒經受過託舉的訓練,不會藉助巧力而使身體輕便,他只會死死地攀伏在人背上,一心的惶惑與抱歉終是無用。當他又一次重重地從人背上跳下來的時候,那人再止不住怨言了:
“你是太重了。”
他紅了臉,轉而反擊道:“你是太熊了!”
那人面有慍色,眼看一場衝突就要起來,大主演便出場解圍道:“讓我來試試。”於是負了他在背上走了一遭,走是走了下來,卻是喘個不休。接著,旁邊的人也紛紛上前嘗試,將他在背上背來背去,走來走去,嘻嘻地笑著。他終於捺不住了,掙著跳下地,把身下的人推了一個趔趄,人們這才收斂了。
這天晚上,他沒有吃飯,留在練功房裡練彈跳。他知道那最初的縱跳是很關鍵的,一旦能輕鬆地上了肩,後邊的路程便好走了。如果在上肩時就耗盡了力氣,且又調整不好呼吸與步子,就麻煩了。除此以外,他希望自己能輕鬆一點。不過一會兒她也來練了,像是幫助消食,每頓飯後,她都要練功。這樣她才有理由多吃。她是極愛吃的,吃得極多。今天,她新換了一套肉色的練功服,是這回出去學習的人買回來統一發下的。是那些大劇團里正規的練功服,領口開得極低,尤其是背後,幾乎裸到了腰際。褲頭是平腳的,繃得過緊,深深地勒進大腿根部。
他忽然很和藹地向她請求,幫助他排練這託舉的一段。由於他久已陌生的溫和口吻,更由於她從下午起就憋在心裡的那一段愚蠢的逞強心情,她欣然答應了。他先向她交代了動作,不料她站在一邊早已將動作記熟,竟做得一絲不差。他便跑去問電工索來錄音機和磁帶,快轉到那個地方,開始了音樂。他上了她的背,她竟不覺得吃力,由於激越的音樂的伴奏,還很快活。他在她背上動作,很感踏實,他沒想到她的肩背是那樣的寬厚而有力量。他們極順利地走完了一遍,她只微微地有一些正常的喘息。沒等他開口,她便躍躍地說道:“再來一遍。”這回,他們是從頭來起,她將老紅軍的動作全學了下來,做得倒並不難看,尚有激情,到了託舉的時候,十分自然地上了肩。她的胳膊又結實又有力。由於她承受得輕鬆,使他也有了自信,動作大膽了,反倒靈巧了,減輕了她的負擔。他們漸漸熟練起來,竟比他原有的搭檔更為默契。五遍六遍下來,他們可以一無負擔地、輕鬆自如地去做所有的動作。他們忘記了技巧上的困難,忘記了託舉前須作的思想準備。那每一舉手,每一投足,猶如他們的本性一樣自然,音樂又是那樣的激動人心,重複使它更親切更悅耳。她忘了那角色是一個老紅軍,只以為就是她自己。他也忘了那角色是一個小紅軍,也以為就是他自己。每一個動作都是他們自己的動作,出自他們的心願和本能。他們忘情地舞著,大鏡子裡閃過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身影迅速地從這一面鏡子閃到那一面鏡子,他們的身影包圍了他們自己,他們竟覺得他們是很美的了。再沒有比舞蹈裡的自我感覺更為良好的了,況且,還有著音樂。
當他再一次伏到她背上的時候,嗅到了濃重的汗味兒。他的胸脯感覺到了她厚實的背脊,那背脊裸在低低的後領外面,暖烘烘,溼漉漉。他同樣暖熱而汗溼的胸脯,與她背脊滯澀的摩擦,發出聲響,輕微地牽扯得疼痛。他的膝頭覺出了她努力活動的腰,他的手覺出了她渾圓結實的肩頭和粗壯的脖子,那脖頸由於氣喘,一緊一鬆。沿著汗溼的頭髮,他的鼻子覺出了她腦後盤起的髮辮的觸碰,帶著一股濃郁的油汗氣息,上面有一枚冰涼的夾子,戳痛了他的臉頰。他全身的感覺都甦醒了過來,從舞蹈的技巧中解脫了出來,於是重新地緊張起來。與方才那抑制了全身心的緊張相反,這會兒,所有的感官和知覺全都緊張地調動起來,活躍起來,努力地工作著。舞蹈已成了機械性的動作,分不去他絲毫的注意了,他伏在一個火熱的身體上面,一個火熱的身體在他身下精力旺盛地活動著,哪怕是一絲細微的喘息都傳達到他最細微的知覺裡,將他的熱望點燃,光和火一樣噴發出來。
這光與熱傳達給了她,她什麼也感覺不到,只覺得背上負了一個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按捺不住。可一旦等他下去,燎烤消失,背上又一陣空虛,說不盡地期待,期待他重新伏上背來。一旦上來了,則連心肺都燃燒了起來,幾乎想睡倒在地上打個滾,撲滅周身的火焰。可是音樂和舞蹈不允她躺倒。她像是被一個巨大而又無形的意志支配著,操縱著,一遍一遍動作著,將他負上身,又將他拋下地,她忽然輕鬆起來,不再氣喘,呼吸均勻了,正和著動作的節拍。軀殼自己在動作,兩具軀殼的動作是那樣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樣輕鬆自如而又穩當,不會有半點閃失,似乎這才是他應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躍全成了焦灼的等待。當他伏上背時,她才覺心安,沉重的負荷卻使她有一種壓迫的快感。他們所有的動作都像是連線在了一起,如膠似漆,難捨難分,息息相通,絲絲入扣。他在她背上滾翻上下,她的背給了他親愛的摩擦,緩解著他面板與心靈的飢渴。他一整個體重的滾揉翻騰,對她則猶如愛撫。她分明是被他弄痛了,壓得幾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顫,可那舞蹈卻一步沒有中斷。音樂是一遍又一遍,無盡地重複,一遍比一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經深了,有人在對著練功房怒吼,罵他們吵了睡眠,還有人用力地開窗,又用力地關窗。這一切,他們都聽不見了,音樂籠罩了整個世界,一個激越的不可自制的世界。
最後,終於有人扳動了電閘,燈一下子滅了,音樂戛然止住,一片漆黑。院裡所有的燈都滅了,連月亮都沒有,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如同墮入了深淵。他已伏在她的背上,動作與音樂一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動了。足有半分鐘,他從她背上落了下來,掉在了地板上。兩人沒顧上說一句話,惶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樣漆黑的夜晚中,竟沒有碰撞,也沒有跌跤,就那麼一溜煙似的逃竄了。
後來,《艱苦歲月》中的小紅軍,還是由一名女演員取代了。他是如同鉛塊一樣沉重,而且日益地沉重,日益地笨拙,誰也負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一點輕巧,在誰的背上也無法放鬆自如,這緊張與笨拙更加重了身體的分量。他再找不到那噩夢一樣迷亂的夜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覺。他與誰都建立不了息息相關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見了他,卻有點躲閃,他也同樣,害怕見到她。他們甚至不敢在一起練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在,她也不去。漸漸地,他們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一處相遇的默契。可是他是那樣刻骨地想念她,她雖不像他那樣明確地想念,卻是心躁。她變得十分易怒,不明來由地就與人吵架,吵到最後,即使是她佔了上風也免不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哭號。院子裡是那麼小小的一方,她放肆的哭鬧聲幾乎注入了每一個角落。他遠遠地躲在屋裡,聽著那哭聲,充滿了心碎然而快樂的感覺。
大熱過後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氣爽,陽光是透明的,空氣如水洗過一般,白楊樹很高的樹梢上,挑著一縷陽光,即使鄉里人的面色也顯得白皙了。這一個秋天,街上很流行鐵灰的褂子,西服領,微微地掐腰。要有人穿著這樣的褂子從街上走過,一街的人都會停住腳嫉羨地望。第一個穿這褂子的,是縣中學那外方來的女人,她很招搖地從街上走過,提著菜籃,向沫河口來的“貓子”買螃蟹。此地將船民叫作“貓子”,起心底裡可憐他們,沒個安生的家,常年漂流在水上,沒個根似的。螃蟹張牙舞爪地到了她籃裡,吱吱地吐著氣泡,扒著籃子的竹壁向外爬。她竟不怕,一隻一隻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就傳遍了,縣中學那對男女,竟吃那樣的東西。說這話時,“貓子”已經回了船上,一櫓一櫓地去遠了。他想著這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幾輩子地待在一地,生了根似的,什麼世面也見不著了。他望望蹲在船頭奶孩子的女人,女人很安心地看著船下的綠水,一波一波地蕩著,撩著衣襟,騰出一隻食指,在孩子臉頰上划著。岸邊是整齊的大柳樹,柳絲兒低垂,一排幾十裡,“貓子”心裡很寬暢。
這個秋天,她滿十七歲,他則是二十一歲了,依然是互相地躲閃和逃避。那一個夜晚,時時纏繞在他們心上,想甩也甩不脫。他們想做出忘記或不在意的樣子,為了可以坦蕩地重新在一起相處。可是隻需短短的一瞥,便再也佯裝不下去,匆匆地縮回頭去,還是不敢見面。然而,雖是不見面,彼此卻被對方全部佔據了。他的想象自由而大膽,那一夜的情景在心裡已經溫習了成千上萬遍,溫故而知新,這情景忽然間有了極多的含義,叫他自己都吃驚了。她是不懂想象的,她從來不懂得怎麼使用頭腦和思想,那一夜晚的感覺倒是常常在溫習她的身體,使她身體生出了無窮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覺得身體遭了冷遇,周圍是一片沙漠般地寂寥,從裡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渴念折磨了她,她無法排遣,只是加倍地吃,吃的時候似可解淡許多,於是就吃得極多,極飽,吃到肚脹為止,而練功卻懶怠了。她的體重迅速地增加,各個部位都努力膨脹,她變得又醜又笨;而他卻在消瘦,每一根骨頭都暴露了出來,挑著面板,面板上每一個毛孔都生出疙瘩,傷痕累累。他簡直像一隻拔光了毛的雛雞,食慾不振。為了喚起食慾,他總是買了最多最好的飯菜,擺開在練功房門外的水泥地上,自己則坐在門檻上,瞪著怨恨的眼睛望著飯菜,久久不動筷子。他也不常去練功了。
練功房顯得很寂寥。
他們都很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