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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的故事 4

夜裡十一點鐘,叔叔終於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流浪的一天過去了,他終於要回家了。這時候,他想起了大寶,他想起大寶在他的家裡等他呢!這一晚,他們怎麼睡呢?難道他們父子就睡在一張床上?不行!叔叔斷然否定了這個方案,他是無論如何不能和大寶睡一張床的。當然,他和誰也是無論如何不能睡一張床的,他在心裡又補充了一句。這時候,他才開始認真考慮如何來安排大寶了。一旦想起必須要為大寶在省城找工作,他便覺得一陣心煩,他決定還是去和鐵礦商量,給大寶安排一個輕鬆的工作。他回到家裡時,大寶還沒有睡,給他開了門,然後便閃在了一邊。他說:大寶,你睡客廳的沙發上吧。大寶沒吭氣,他就抱給大寶枕頭被子。他又說:大寶,你去洗洗吧。大寶就說:你先洗。他沒再推讓,洗過之後徑直上了床,進臥室門時,他考慮了一下,是否要鎖門。他想他如不鎖門會睡不好,可是又覺得要鎖了門,就太見生分了,所以他就沒鎖。他躺進被窩之後,才發現自己這一天過得又疲乏又緊張,渾身骨頭痠痛。他還覺得這夜晚的時間非常寶貴,他可以不與大寶相對,他可以一人獨處了。他生怕很快就會天亮,感到夜晚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想到這裡,他又是一陣緊張和煩惱。他聽見大寶進了洗澡間,有放水的聲音。大寶在洗澡間裡待了很久才出來。第二天早晨,叔叔上廁所時,聞到廁所裡有劣等香菸的氣味。這一晚上,他們父子在一個屋頂下,相安無事地度過了。

第二天早上,叔叔把他昨天考慮的結果告訴了大寶,意思是還讓他回鐵礦上去,當然,這回要找一個輕快的事做。不料大寶很堅決地說,他不去礦上。叔叔不由一怔,停了一會兒,又說:鐵礦是個大企業,國家級的,將來轉正的可能性會比較大。可大寶還是說,他不去礦上。叔叔有點惱怒,就問為什麼不去。大寶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叔叔不覺又好笑起來,說:這算是個什麼理由!可是大寶很堅決。叔叔這才無比驚愕地發現,大寶是有自己的意志的,儘管這意志很荒唐,帶了一股鄉里人短見識的冥頑不化。這使叔叔明白無論怎麼多說都是無效的。他有些氣急敗壞,一甩手就走出了家門,在街上閒逛著。其實,叔叔本來並不是一定要大寶回鐵礦的,這也不是他想叫大寶回就能回得了的,這只是許多種嘗試中的第一種嘗試,叔叔本不必過於堅持。可是一經大寶這樣固執地回絕,叔叔忽然就覺得大寶是非去鐵礦不可了;叔叔覺得假如大寶不去鐵礦,就再沒有第二條出路了;大寶沒有出路,他便只能在街上游蕩,他也就沒有出路了。一時間,鐵礦成了叔叔和大寶兩代人的出路,大寶不去鐵礦,他們兩代人的生活就都給毀了。他氣恨恨地在街上走著,同時還思量著,要去哪裡。他想著想著,就走到我們中間的另一個朋友家裡。後來我們曾經設想,假如這天我們那朋友沒有出門,而是在家,留住叔叔,再像前一天那樣度過很快樂的一天,直到晚上,也許叔叔的火氣平息了,思想也轉變了,事情就會是另一個樣子。可是,偏偏我們這位朋友一大早就出門了。他從來是傍晚才起來,才開始一天的生活的。可是這一天他偏偏一大早就出門了,為了一件極無聊的事,去買一件T恤衫。他不知怎麼想起來要去買一件T恤衫,其實,這遠遠不是穿T恤衫的季節。叔叔碰了鎖,只得又回到街上。碰鎖使他非常沮喪,他想,他的生活全叫大寶攪亂了;他想,由於大寶的到來,他只能過這樣狼狽的生活,這樣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忽然就轉過身,往回走去。他一進門就對大寶說,他還是要去礦上。大寶還是說不去。叔叔再沒料到大寶是那樣難打發,他心裡充斥了一種失敗感,並且擊敗他的對手是他根本沒放在眼裡的一個對手,這使他又平添了一層怒氣。他對大寶說:他是不求人的,為了他大寶已經破了例,他大寶不應當再有過分的要求;他本來也並沒有欠下他什麼,是他自己沒考上大學才招來這一連串的麻煩;他對他的責任盡到此也盡得足夠了,他不應當再妨礙他了;而他現在已經很妨礙他了,他沒法在家裡寫作了;單位裡分他這套房子,不僅為了他的生活,也為了他的工作;可是,他現在無法工作了。叔叔忽然變得非常瑣碎,非常囉唆,娘兒們似的。他喋喋不休地說著這些,一直說了很長時間。然後,大寶就站起身走了出去。這一天,是大寶在街上度過的。可是這並沒有換來叔叔的平靜,他反而更氣惱了。他正吵得起勁時,對手卻忽然跑了,這使他一肚子火氣沒了地方發洩。他手插在褲兜裡,在三間房裡走來走去,好像一頭困獸,他想:大寶你走了,還能不來了嗎?他想:大寶你有種一去不來了倒也好了!他還想:大寶你要不來了,我算服你了!這天他在家裡沒有寫一個字,情緒非常糟糕。到了下午,他所喜愛的一個女孩來看他,可是,他的心情是那麼糟糕,什麼事也沒幹成。那女孩走了以後,叔叔想,他還能幹成什麼事呢?他這時發現大寶已經將他生活的基礎顛覆了,他想:大寶一個青年如何會有這麼大的破壞力呢?他想:大寶的事情一定要儘快解決,這是刻不容緩的。於是,他便等待大寶回來,好與他再進行一輪爭執。可是大寶卻遲遲不歸。叔叔的等待便越來越焦躁了。他想:大寶你以缺席不到庭來與我抗爭啊!夜裡十二點以後,大寶才回來,叔叔已經睡了。大寶看見叔叔留給他的字條,上面寫著:大寶你必須去鐵礦,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否則你就回你母親那裡去!大寶將字條團了,然後就也睡了。這一晚,他們父子在一個屋頂下,又相安無事地度過了。

第三天,叔叔和大寶都沒吃早飯,他們直到中午才起床,叔叔正在心裡緊張地籌劃怎樣再一次對大寶開口,不料大寶卻先對他說話了,他向叔叔要幾塊零花錢。他的要求使叔叔明顯感覺到挑戰的意味,他冷冷地說:要錢做什麼?買菸?當時大寶沒再說話,叔叔也沒有掏出一分錢給他。兩人各在一間屋裡,一直到天黑,兩人在廚房裡又碰到了。大寶還是說,要幾塊零花錢。叔叔發現大寶的執拗,叔叔的執拗也上來了,他說沒有。兩人草草弄了些飯吃,又各自到了一間屋裡,此後就再沒說話。第三天也過去了。

我們是在事情發生以後再去設想大寶的心情的。如同後來大寶自己說的那樣:他原本是不願意來父親處的,他和父親毫不親近,父親又是個“大名人”——這是大寶的原話;可是母親卻一定要大寶去省城,並且,為了怕大寶退回來,她採取了斷大寶後路的辦法,她不給大寶一塊錢,只讓大寶去向父親要。她深知大寶是個懦弱的孩子,不這樣的話也許他第二天就跑了回來。大寶便是在背水一戰的處境下來到父親這裡的。在他舉手敲父親家門之前,他已在火車站停留了三個小時。火車是半夜到的,他想半夜裡去敲父親的門是很不合適的,於是他就坐著等待早晨的到來。等待天亮的時候,他心裡茫茫然的,對此行的前景一無所料。他想不出父親會怎麼對待自己,他也想不出人怎麼還會有個父親,如果沒有父親的話,母親就不會把他趕出來了。他想他所以被母親這樣趕出來就是因為有個父親的緣故。而他又慣於服從母親。他知道這世上唯有母親一個人疼他。父親呢?有和沒有是一樣的。所以他不能反對母親,也所以,他沒看見父親的時候對父親已有了成見。天亮之後,他慢慢地走在街上,拖延著要去見父親的時間。他想這城市那麼大,大得大而無當,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所以要到這大得駭人的城市來,全是為了找他的父親。他一時上覺得自己孤苦得要命,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非要去找他父親不行了。和父親見面的一刻使他又難堪又緊張。這一天吃過早茶後,父親讓他自己回家,其實他已經忘了家是在哪裡,而且地址又留在家裡,沒在身上。由於緊張,他甚至忘記了來時的道路。可是他沒有向父親開口,他只是憑著模糊的記憶瞎走。父親住的那片單元房子,是有幾十幢樓,面目劃一地站成幾排。他走錯了許多回,用鑰匙去開人家的門,冒著被人當作小偷抓走的危險。後來,他終於找到了父親的家,走進房間,人幾乎虛脫。他一個人在父親的家裡待了一天,沒有吃沒有喝。雖然父親中午來過一個電話,讓他出去吃或者在家自己做。出去吃他沒有錢,在家吃他不會弄煤氣,也不知鍋碗瓢勺的位置,父親的東西他都不敢隨便碰。而且他也並不覺得餓,他只想吸菸。菸捲是大寶唯一的夥伴。他也記不起究竟是什麼時候結交的這位夥伴,有了它,大寶就有了安慰,有了指靠,做什麼心裡都有了底似的。在家時,母親不讓吸,他就偷偷吸。後來到了礦上,沒人管束了,而且礦上沒一個人不吸菸的,他也就放開了吸,癮就大了。再回到家裡,瞞也瞞不住。反正母親面前他就不吸,等到了母親背後他再吸。而母親見了他手指上蠟黃的煙油印,也知道他戒不了,便睜眼閉眼由他去了。漸漸地,他沒飯可以,沒煙卻不行了。這一天他就是憑了吸菸度過的。夜裡,他在父親的沙發上幾乎一宿沒睡,他想這才只一天,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父親究竟打算怎麼安置他,怎麼打發他。他又想到自己的病,心想年紀輕輕的有了這病,要養過來還好,養不過來呢?照這樣在父親家,熬也要熬死了,還養什麼病呢?他越想越絕望,躺在窄窄的沙發上,翻身都不敢,怕把父親的沙發壓陷了,就這樣到了天明。這已是兩個夜晚沒有好好睡了。第二天一早,父親就說讓他回鐵礦的話,回鐵礦違背了大寶做人的原則。他雖然二十年來卑微得像根路邊的野草,可也是有原則的,這原則也是輕易不可違背的。當父親出去一趟再又回來,再一次要他去鐵礦時,他內心可說是有一些悲憤交加了。他想他母親非要他來找這他不情願來找的父親;他父親非要他去他不情願去的鐵礦,他簡直沒有路可走了。後來,他到了街上,在街上胡亂走了一遭,最後又來到了火車站。他非常想回母親那裡,卻沒有錢,他煙也斷頓了。腦子昏昏沉沉的不好使,且又飢腸轆轆。他心裡開始恨父親了,他想他父親一人住了三間屋,睡那樣新嫁娘睡的床,用的使的都是那樣高階,連名都叫不上來。他想他父親過得這麼好,他卻只能坐在火車站裡,大寶不禁流淚了。就這樣,大寶在火車站裡度過了他捱餓的第二天。到了第三天,大寶有些支援不住了,他的身心都已臨了崩潰的邊緣。他迫切需要菸捲,以保持鎮定。生性怯懦的大寶便向父親開口要錢了。在他心裡,隱隱地還有一個更加怯懦的念頭,那就是假如父親給了他錢,他也許就妥協,同意回鐵礦去。他在心裡暗暗地用菸捲和原則做了交易。可是父親一口拒絕了這樁買賣,連商量的餘地也沒有留下,大寶真正絕望了。這是大寶在父親家裡度過的第三天。

第四天上午,剛吃過早飯,就聽見有人敲門。大寶本不打算去開門的,因為他曉得來人不會是找他,可是叔叔剛進了廁所,門又敲了一陣,大寶只得去開門了。卻見門口站了一個女孩,很苗條的身材,臉白白的,眼黑黑的。大寶低下了頭,不敢看她。她好奇地看看大寶,自己進來了,從大寶身邊過去時,肩膀輕輕地擦了一下大寶胸脯的地方。那女孩自己就跑進了叔叔的臥室,對了大鏡子左顧右盼地照著。大寶坐在對面的客廳裡,從半開的門縫裡覷著她。過了一會兒,叔叔從廁所出來了,進了臥室,把門關上了,大寶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叔叔的房門整整一上午都關著,裡面偶爾傳出說話聲和笑聲。大寶坐在房門外面的客廳裡,坐了整整一個上午。我想:這一個叔叔所喜愛的女孩在這一個時候到來,對以後發生的事情是應當負一定的責任的。這在某種程度上刺激了大寶,使大寶的情緒狂躁起來。已經長大的、在礦裡聽了許多男女間的下流故事的大寶,對臥室裡的情景一定產生了許多猜測。從這些猜測出發,大寶還會產生出許多疑問。他想:父親卻和一個與自己一般大小的女孩關上房門做那樣的事;他想:那女孩是誰家的女孩呢?他接著還會想,他大寶至今還沒沾過女孩的邊呢!他們父子兩代人的生活真是有天壤之別啊!到了中午時,父親的房門終於開了,那女孩走出來了,走過客廳時,瞥了大寶一眼。大寶看出這眼神裡有一層輕蔑他的意思,使他自慚形穢。此後一整個下午,他都是在這自慚形穢的情緒裡度過的。父親的一切都使他自慚形穢,他覺得自己像個叫花子似的,在這裡坐了一天又一天,坐了一夜又一夜,依然沒有錢買菸。大寶的情緒開始變得騷動不安起來,而叔叔卻一無覺察。

叔叔決定採取冷戰的辦法使大寶屈服。他想如若他讓了一次步,就會有第二次讓步,他會步步妥協,而大寶則步步進逼。他已逐漸鎮定下來,並且有了耐心,決定打一場持久戰。他決定在這房子裡如從前那樣生活,有沒有大寶都一個樣。他照常讀書,寫作,接待女孩,只有這樣,他才可以最後贏得這場曠日持久的戰鬥。每當他從自己房間出來,看見客廳裡坐著大寶,就覺得這大寶不是大寶,而是他過去的女人用來要挾他的一個武器,一個象徵物。他過去的女人,竟企圖用他過去的生活遺蹟來要挾他,他必不能讓她得逞。所以他就更做得瀟灑,進進出出,有時還吹著口哨。他一點沒有發現,危險正在悄悄地逼近他,他已經危機四伏了,而他一點察覺也沒有,兀自走來走去的。

叔叔有意冷落大寶的戰術已被大寶體察到了。他激動不安地想:他為什麼不來與我說話?他什麼時候再來與我說話呢?他等待父親來與他說話,等待使他騷亂不已,他手腳冰涼,微微哆嗦著。他好像一頭落入陷阱的小獸,沒有人來救他。有一兩次叔叔進屋沒有把門關嚴,他從門縫裡看見叔叔倚在那張粉紅色、荷葉邊垂地的新嫁娘的床上,悠然自得地看一本書。狂躁的情緒逐漸地高漲起來,他覺得這父親不再是父親,而是他大寶的剋星。他大寶的剋星在奚落他呢!他大寶二十多年的一生就是受奚落的一生,至今還沒有得到一點補償。危險來臨了。大寶對這危險是有預感的,可惜他的頭腦還不能夠破譯這危險的預感。他手腳打著顫,臉上卻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如果大寶的母親在場,她便會發現這父子倆全都有在絕望的時刻露出微笑的特徵。這不知來自於一種什麼意義的遺傳,在這樣的時刻,他們父子竟有著驚人相似的面容。

這時候,沒有人意識到危險的來臨。他們甚至還在一起吃了一頓午飯和一頓晚飯。然後,天就黑了。叔叔開啟了電視機,他們父子一人坐了一個角落地看電視。電視的節目演了一個又一個,大寶忽而又焦急地想:他什麼時候與我說工作的事情呢?他覺得他挨不到明天了,因為今天與明天之間,還隔了一個迢迢的黑夜,他挨不過去了。可他又不能自己先說,大寶覺得自己是搶不了父親先的,他只有等待。當電視最後的節目演完,螢幕上出現了“再見”的字樣,叔叔懶洋洋地站起身,關了電視,往自己房間去了。大寶絕望地想道:他再不會與自己說工作的事情了,他想他的等待再不會有結果,而最後一個機會也過去了。最後刺激大寶對父親的仇恨的,是父親在洗臉間裡的刷牙聲。牙刷在豐富的泡沫中清脆地響著,響的時間非常之久。大寶站起身,走到廚房,擰亮電燈,四下裡看著,許久他也沒有明白他是在找什麼。後來,當他的眼睛無意地落在了他要找的那東西的上面,他才明白。他將他要找的東西握在手裡,掖在衣服底下,回到了他日夜棲身的客廳沙發上,然後關了燈。

大寶躺在黑暗中,等待叔叔睡著。他以為他已經等待了很長的時間,他以為黑夜已經在他的等待中過去了大半,黎明的時刻即將來臨,他以為這正是人人進入夢鄉的萬籟俱寂的時刻了,他悄悄地站了起來,手裡緊握著那東西,那東西已被他的身體暖成溫熱的了。他的心裡忽然變得輕鬆了,甚至有幾分愉快,長久的等待終於要實現了似的。他輕輕地走過走廊,來到了叔叔的臥室門口。他停了停,然後脫了鞋,這樣可以使腳步輕得像貓一樣。他推開了門,卻被門內的光亮眩了眼睛。他沒想到這時屋裡還大亮著燈,他父親正站在床邊,整理著枕頭,準備上床。當他回過頭,略有些驚愕地張了嘴,看著大寶時,他口腔裡牙膏的清涼的氣息,散發在了空氣裡。大寶朝著叔叔舉起了手裡的東西,那是一把刀,不鏽鋼的刀面在電燈下閃著潔白的光芒。叔叔怒吼道:流氓!隨著這一聲怒吼,大寶的頭腦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他剎那間明白了,他從小到大所吃的一切苦頭,其實全都源於這個男人。他所以這樣不幸福,他所以這樣壓抑,這樣走投無路,全都源於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現在好了,可他卻還在受苦,他多麼苦悶啊!他沒有工作、沒有前途、沒有買菸的錢,他失去了健康的身體,全都源於這個男人。他把刀向這個男人揮去,這個男人避開了,並用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叔叔握到了大寶的手腕,心裡升起了一個念頭:這個孩子竟要殺他了。叔叔看見了這個孩子因仇恨而血紅血紅的眼睛,他想:很多孩子愛戴他,以見他一面為榮幸,這個孩子卻要殺他。叔叔看見了這孩子的瘦臉,抽搐扯斜了他的眼睛,兩個巨大的鼻孔一張一翕著,嘴裡吐出難嗅的腐臭的氣息,他無比痛心地想到:這就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多麼醜陋啊!而這醜陋卻是他熟悉的,刻骨銘心地熟悉的,他好像看見了這醜陋的面孔後面的自己的影子,看見了這張醜陋的面孔就好像看見了他自己。叔叔不忍卒睹地移開了目光,為了把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手腕上,而咬緊了牙關。

大寶為了掙脫手腕而扭曲了身體,他的手腕在父親的大手裡蛇一般地扭動,那把切西瓜的大刀便甩過來甩過去,閃爍著光芒。他們僵持了很久,雙方都消耗了體力和耐心。疲憊的感覺似乎更加激怒了大寶,他狂暴地掙扎著,叔叔一個不防備,竟被他掙開了手去,隨後他便不顧一切地朝叔叔橫劈一下,豎劈一下,有一下劈到了叔叔的手臂,流血了,血滴在地毯上,轉眼變成醬油般的褐色斑點。滴血的時刻忽然使叔叔想起大寶出生的場面:一輪火紅的落日冉冉而下,血色溶溶,男孩呱呱落地。血液衝上叔叔的頭腦,叔叔怒火沖天。他有些奮不顧身,大掄著手臂朝大寶揍去,大寶頭上臉上捱了重重的幾下,鼻子流血了。叔叔凜然的氣勢壓倒了大寶,大寶的狂暴由於發洩漸漸平息,他軟了下來,刀掉在地上,然後他就咧著嘴哭了,鼻血流進了嘴裡。叔叔像個英雄一般,撕下一隻睡衣的袖子,包紮好手臂上的傷口,大寶的哭聲使他厭惡又憐憫。傷了一條手臂的叔叔極有騎士風範,可是他剎那間想起:他打敗的是他的兒子。於是便頹唐了下來。將兒子打敗的父親還會有什麼希望可言?叔叔問著自己。這難道就是他的兒子嗎?他問自己。大寶蜷縮在地上,鼻涕、鼻血,還有眼淚,汙濁了面前的地毯。叔叔忽然看見了昔日的自己,昔日的自己歷歷地從眼前走過,他想:他人生中所有的卑賤、下流、委瑣、屈辱的場面,全集中於這個大寶身上了。這個大寶現在盯上了他,他逃不過去了,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這一夜,叔叔猝然老了許多,添了許多白髮。他在往事中度過了這一夜,往事不堪回首,回憶使他心力交瘁。叔叔不止一遍地想:他再也不會快樂了。他曾經有過狗一般的生涯,他還能如人那樣驕傲地生活嗎?他想這一段豬狗和蟲蟻般的生涯是無法銷燬了,這生涯變成了個活物,正縮在他的屋角,這就是大寶。黎明的時刻到來得無比緩慢,叔叔想自己是不是過於認真,應當有些遊戲精神,可是,誰來陪我做遊戲呢?

這一個夜晚,我們都在各自家中睡覺,睡眠很香甜,睡夢中斗轉星移。我們各人都遇到了各人的問題,有的是編故事方面的,有的是情愛方面的,我們都受了些挫折。在白天裡,我們受挫折;黑夜裡,我們睡覺。我們甚至模糊挫折和順利的界線,使之容易承受。我們將這兩個截然相反的概念換過來換過去,為了使黑暗在睡眠中安然度過。我們這樣做不是出於經驗的教訓,而只是懶惰。可是叔叔度不過這黑夜了,叔叔無論怎樣跋涉都度不過這黑夜了。叔叔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名認真的知識分子,救救孩子的任務落在叔叔的肩上。

叔叔一夜間變得白髮蒼蒼,他想,他再不能快樂了;他想,快樂,是幾代人,幾十代人的事情,他是沒有希望了。被踐踏過的靈魂是無法快樂的,更何況,他的被踐踏的命運延續到了孩子身上。那一個父與子廝殺的場面永遠地停留在了叔叔的眼前,悲慘絕倫。孩子不讓你快樂,你就能快樂了嗎?叔叔對自己說:孩子不答應讓你快樂,你就沒有權利快樂!叔叔對自己說:孩子在哭泣呢!叔叔幾十年的歷史在孩子的哭泣聲中歷歷地走過,他恨孩子!可是孩子活得比他更長久。

我們是在這個夜晚過去很久以後,才隱約地知道。對此叔叔緘口無言,可是俗話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漸漸地,我們就知道了。我們大家一起來設想這個場面,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它設想成哈姆雷特風格的雄偉的圖畫,我們說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悲劇。我們已經習慣了以審美態度來對待世界和人,世界和人都是為我們的審美而存在,提供我們講故事的材料。生命於我們只是體驗,於是,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什麼都難不倒我們。我們幹什麼都是為了嚐嚐味道,將人生當作了一席盛餐。我們的人生又頗似一場演習,練習彈的煙霧瀰漫天地,我們衝鋒陷陣,搖旗吶喊,卻絕對安全。這種模擬戰爭使我們大大享受了犧牲和光榮的快感,豐富了我們的體驗。然而,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的戰鬥力,我們的反應的敏銳性,我們的臨場判斷力,在這種模擬戰爭中悄悄地削弱。當危險真正來臨時,我們一無所知。我們還根據我們的意願想象這世界,我們的意願往往是出於一種審美的要求。叔叔的那一個真刀真槍的夜晚久久不為我們理解,與我們隔離得很遠。但是,叔叔的關於他發現了命運真相的新的警句在我們中間流傳。有一天,在我的生活裡,發生了一點事故,這事故改變了我對自己命運的看法,心情與叔叔不謀而合。這事故雖然不大,於我卻超出了體驗的範圍,它構成了我個人經驗的一部分,使我覺得我以往的生活的不真實。

為什麼這事故能抵制了我一貫的遊戲精神,而在心裡激越真實的反映?那大約是因為這事故是真正與我個人發生關係的,而以往的事故只是與別人有關。我們是非常自私的一代,只有自我才在我們心中。我們的遊戲精神其實是建立在個人主義基礎上,無論是救孩子還是救大人,都不可能使我們激起責任心而認真對待。只有我們自己真正地遇到了事故,哪怕是極小的事故,才可觸動我們,而這時候,我們又變得非常脆弱,不堪一擊,我們缺少實踐鍛鍊的承受力已經退化得很厲害。這世界上真正與我們發生關係的事故是多麼少,別人愛我們,我們卻不愛別人;別人恨我們,我們卻不恨別人。而我恰巧地,僥倖而不幸地遇上了一件。在這時節,叔叔的故事吸引了我,我覺得我的個人事故為我解釋叔叔的故事,提供了心理的根據;還因為叔叔的故事比我的事故意義更深刻、更遠大,他使我的事故也有了崇高的歷史的象徵,這可以使我承受我的事故的時候,產生驕傲的心情,滿足我演一出古典悲劇的虛榮心。我們講故事的人,就是靠這個過活的。我們講故事的人,總是擺脫不了那個虛擬世界的吸引,虛擬世界總是在向我們招手。我們總是追求深刻,對淺薄深惡痛絕,可是又沒有勇氣過深刻的生活,深刻的生活於我們太過嚴肅,太過沉重,我們承受不起。但是我們可以編深刻的故事,我們競賽似的,比誰的故事更深刻。好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似的,有了深刻的故事以後我們再難滿足講述淺薄的故事。就這樣,我選擇了叔叔的故事。

叔叔的故事的結尾是:叔叔再不會快樂了。

我講完了叔叔的故事後,再不會講快樂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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