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不是心狠人,命途又多舛,自大有淚好流。她平日還最愛看戲本,順著戲裡人的唱詞樂呵又或傷春。皇帝寵她,給她在宮裡搭了戲臺,養了專門的戲班,只要天氣暖,她總是去看。如今,她聽著別人像戲一樣的故事,眼淚落得把妝修出淚痕,她和陸探微說:“你給她畫的畫呢,明日送進來,給我看看。”
陸探微說:“聽她講完,我當著她的面,就燒了,且答應過她,絕不再動筆畫她。”
貴妃啞著嗓子問:“為什麼?”
陸探微說:“如果你見過被太陽和月亮同時寵愛出的女人,是哪般驚心的安靜,你就明白了。”
貴妃說:“陳壽犯的錯,憑什麼要兩個女人來擔?”
陸探微答:“神何曾免罰於他,醒悟而無可改變,恨極世間和自我,淪喪於惡性深深過,自我欺瞞過,他只差一死了。”
貴妃情緒又激動起來:“死又如何?死便能償罪嗎?這一切本就是他的錯,他最開始不該去招惹街邊的女孩,後來不該順著獸性和舒服的常規又另娶新歡,他不該對那變戲法的如此絕情,否則人家又何至於瘋瘋癲癲、孤苦死去?他若對後娶的澄澄有一點兒真心,死前又何必同她如此說話,毀盡人家的從前以後,這樁樁件件,又豈是他一死,就可以贖罪的?你陸探微也是一樣,難道將來你娶了溫清磑幾年後,又嫌棄起她脾氣醜、身段差,喜歡上別人了,又覺得愧對自己以前的痴情樣,便想裝模作樣地表表真心就算。言語山盟海誓花花篇,作為角角繞繞爛銅錢。”
陸探微說:“他是錯了,錯得懦弱而愚蠢,他自食惡果。我之所以和姑姑你講這個故事,是想告訴你陳小公子的真實模樣。不過我不認同一點,他死前該說實話,不然更對不起小尼姑。以及,我就是想告訴你,縱然濫情自私軟弱如他,也不是完全沒有真心。更何況是我。”
貴妃沒接話,陸探微又說:“至於等我娶了溫清磑之後,她會不會被我和別人弄得普通平常,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若普通平常了,大不了我多睡畫房就是,厭煩的時候去雲遊躲躲便好。和天下所有平凡的人一樣,握著平凡的節杖,守著平凡的柴火,嗡嗡地平凡一生罷了。”
貴妃坐著,眼睛忽然放出幽黑的光,她死盯著他的影子,說:“如果我和你父親以死相逼,要你忘了溫清磑,娶顏申回家,你要如何,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死在你面前嗎?”
陸探微聽完,幾乎不帶猶豫,鄭重地拉袍下跪,重磕三個頭,說:“探微不孝,已然不孝,不敢再不孝,讓姑姑、父親先入地府。探微先去,姑姑和父親,切莫再為不肖子孫傷神。”
他說完,不知從哪掏出一把刀,一下刺進自己腹中,血汪洋了他清綠的衣。
他暈過去之前,看見的最後畫面,就是貴妃披頭散髮地花著妝,張大了嘴向他跑來。脂粉盒落了一地,屏風倒下,侍女群躥,粉塵脹在她們的面前、手腳間,身後,屋簷。
“真醜啊,不成一幅畫”陸探微想。
三個女孩坐在一桌,看戲班子唱《水影》。
臺上的人袖撞袖離,音似自東而西的太陽,引起下面“樹林”的臉色自紅向白的變幻,眼淚都被風聲帶走,不看衣襟一片黑,都不能抓到。
一本演完,項葉用帕輕拭掉眼角的淚,說:“這本子實在惱人,最後居然是這般結局。”
董棾低下頭,仍在落淚。
屬華琤嫟稍好兩分,她用臂推推董棾,說:“你不是說早看過嗎,怎的第二次還這般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