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湊巧的是剛才到李任公那裡去,他的車子也被馮先生借去了。假使在,他也會借給我坐到下關去的。
以後是不斷地在電話上的報告和對於黨國要人們的交涉。參政會的秘書處來過電話,邵力子親自來過電話,市**的負責人,交通部部長俞飛鵬都先後來過電話……而且有的不僅一次。所說的情形都不同。或者說,難民早被軍警解散了,代表已被保護,分別送進了旅館。或者說,代表們受了誤會,開始被軍警扣留了,後來已經疏通,平安無事了。就這樣一直拖延到十二時左右,又得到最惡的情報。代表們仍然被包圍在車站上的待車室裡,暴徒們從窗外跳進去,磚頭、石塊、玻璃瓶、痰盂、椅凳亂飛,代表們不僅流血,而且有的有生命的危險了。大家只好扼腕。由七點到十二點,足足有五個鐘頭。大員們的種種拖延或支吾,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義!
這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將近兩點鐘的時候,又得到較為平穩的最後的訊息。受傷的代表們由警備司令部護送到太平路的中央醫院裡去了。雖然沒有死人,然而傷勢很沉重。有人提議:應該趕快去慰問。周公問我去不去,我答應去。於是我們便分乘著兩部汽車,趕到太平路的中央醫院。
半夜已過,沒有月光,醫院的外部情形絲毫也不清楚。只知道進了大門後還轉了一些黑路,在一個空地裡停了車。一進門,就在那底層的敞廳裡看見了代表們。亂紛紛的一廳子裡都簇擁著人。
我首先看見一個人仰睡在一條長凳上,我去問,原來就是吳耀宗他連連說:我不要緊,我沒有受傷,我沒有受傷。
反過身來,在地下又看見閻寶航睡在擔架上,衣裳扯爛了,臉上和身上有好些血跡,兩眼充著血。我們握了手,但他握得還很有力氣。
馬夷老也蜷臥在側近的一條長凳上,眼睛閉著,向著凳靠的一面我沒有驚動他。
雷潔瓊也睡在地面的擔架上,左胸部的衣服上一大攤血跡(後來浦熙修女士告訴我,原來是她的鼻血流在雷女士身上的),但她的神志卻很清明。
並排著的一個擔架上睡著一位年輕的人,那便是學生代表陳震中;他的情形,一眼便使我感覺著嚴重。他是在昏睡狀態中,兩手握著向上彎屈就像小兒熟睡了的姿勢。我去摩了他的脈,微微有點熱候,脈搏快,但還平勻。
還有幾位代表坐在靠壁的長凳上,那是蕢延芳、盛丕華、包達三、張綱伯諸位。他們都沒有受傷。
鬍子嬰和羅淑章兩位,很緊張地在那兒照拂著一切。她們也沒有受傷。
有幾位憲兵站著守衛。
淑章把我朝左手引,右轉便是診病室。民主同盟的葉篤義睡在靠內壁的一張長桌上。他受了內傷,聽說吐了血。
再進是普通手術室,高集坐在正中的手術檯上,裸著上身在受兩位年青的醫生診視。身上紅一塊,紫一塊,真可以說是遍體鱗傷。頭的右角被打破了,左眼受了嚴重的打撲。兩個眼球突出而充血,臉已經有點變形。
浦熙修坐在這手術室裡的一隅,頭髮零亂,陰丹布走白邊的旗袍在胸部被撕得七零八碎。腳上的絲襪也撕爛了,鞋襪上滿醬著泥土。她在傷心地哭。
看了裡面又跑到外面,我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另一位學生代表陳立復,他也沒有受傷,他把受傷者的名單開了一張給我。
在受傷與未受傷的分化中,我感覺著指導者們是煞費了苦心的。未受傷者當然也有幸而免的人在內,但受傷者平常都是比較積極的人物。這是有計劃的行為,怎麼也沒有方法掩飾。
周公對代表和記者們一一慰問了之後,又叫人去買了些牛奶和餅乾來。原來代表們從上海動身到現在,整天都沒有進食。他們得到了這些慰勞品,雖然十分菲薄,但卻表示著由衷的欣慰。
最令人銘感的是代表們受著那樣的恫脅和毆辱,卻誰也沒有吐露出不必要的牢騷不平。受了傷的固不用說,沒有受傷的差不多都上了六十歲,他們為了大家的事,在這樣炎熱的天氣奔波了一天,到半夜過都還不能安息。我的心裡感覺著十分難受。
周公和其他的人因為有別的事情先走了一步,我依然留著。有一位記者來問我的感想,我說,我沒有感想。他揣想到我不便說,於是他又拿一張名片給我,說他是《新民晚報》的記者,想解除我的警惕,但我也只好說一句完全出乎意外。實在是言語道斷的事情,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