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汪孚林往日和光懋別說談不上交情,就連來往都沒有,在遼東一事上,還與其結下了樑子,但並不妨礙他此時此刻暗歎這年頭的清流君子還真夠有堅持的。可暗歎不代表讚歎,更不代表真正的贊同,所以他沒有貿貿然開口,因為他知道有人會把光懋堵回去的。
而這個人下一刻就出現了。那不是別人,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
“光都諫是覺得,哪怕天下傳宮闈內務,那都是無所謂的?皇上是狂症,那麼也許就有治好的一天,可如果是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那麼結果如何,就說不好了,光都諫是想覺得那種情形比眼下好?”不等光懋開口反駁,張宏就用前所未有的尖銳口氣說道,“兩宮老孃娘是想要各位商量出一個可以實行的方案來,並不是讓各位對既成事實指手畫腳。想當初若非張四維等別有用心之輩挑唆,皇上又怎會在急怒之下發了狂症?”
在張宏這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威脅的一番話打壓下,文華殿中出現了片刻的死寂,緊跟著,吏部尚書王國光這才緩緩開口說道:“我等驟聞此事,一時方寸已亂,敢問張公公來時,兩位老孃娘可有交代?”
相對於所謂的真相究竟如何,這才是每一個人想要知道的重點,包括汪孚林。而張宏也沒有讓眾人等候太久,只是微微一沉吟就聲音苦澀地開口說道:“慈聖老孃娘有意,請潞王監國。”但他根本不願意!
果然!
也不知道多少人心中浮現出這麼兩個字,而率先慷慨激昂反擊的,卻也同樣是光懋。
“莫非慈聖老孃娘想要重複當年正統年間舊例?須知英宗皇帝當初是失陷於虜中,和如今情形截然不同!”
事不同而理同,想當初英宗皇帝是聽信王振,因此被也先給直接俘虜了,大臣這才本著立長君的意識,擁立了景帝朱祁鈺。而這次萬曆皇帝也同樣是頭腦發熱去和慈寧宮聖母衝突,自己把自己的皇位推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群臣還沒有大主張,但李太后卻已經想要廢立了!
張宏本來就是不同意的,此時聽到光懋終於把矛頭調轉了一個方向,這才鬆了一口大氣,可對一直保持緘默的汪孚林卻不免有些失望。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光都諫說得不錯,正統那時候,英廟失陷於虜中,韃虜兵臨城下,這才需要有人主持大局,監國臨朝。然而,如今皇上卻只是發了狂症,人卻尚好,讓潞王這位藩王監國,天下其他藩王會怎麼看,天下臣民又會怎麼看?皇上登基之初,因為年紀幼小不能主政,而是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照樣國政有序,如今若是皇上暫時不能康復,何妨如萬曆初年之政?臣請二位老孃娘體恤潞王殿下,莫要讓他遭人詬病,無法辯白!”
和光懋的直截了當相比,汪孚林擺事實講道理,說得更加透徹。張宏聞言固然如釋重負,在場的眾多大臣也不由得面色一變。剛剛張宏傳達慈聖李太后的這個意思時,大多數人就絕不贊同,此時他們更是意識到,光懋和汪孚林這一科一道尚且能夠據理力爭,他們做大臣的要是緘默不言,回頭絕對要被噴死!
既然知道絕不能屈從李太后的這個提議,汪孚林又把能說的話說去了大半,其他人就不得不緊急斟酌自己該說的話。而第一個開口陳情的,不是別人,正是張居正!
“汪世卿所言,雖有偏頗,然則大體卻不差。潞王監國,將把皇上置於何地?還請張公公稟告慈聖老孃娘,伏請三思。”
張居正作為內閣首輔起了個頭,其他人自然紛紛附和,就沒有一個人敢附和潞王監國的。畢竟,那是一位自從落地就當成幼子,沒有接受過任何帝王教育的皇子,本身野心如何暫且不提,可僅僅十一歲這一點,就足夠讓外間士林產生深刻聯想了。最主要是,兄終弟及,兄還沒終,弟怎麼能想著及?到時候,他們一大堆人恐怕全都會被抨擊到死!
更何況,太后主導廢立事,本朝以來滿打滿算只有英宗復辟,孫太后頗與謀,可那也是因為英宗本來就是嫡長子——儘管這個嫡長子在民間一直都有各種各樣的流傳,土木堡之變中的種種行徑更是大受詬病——可即便如此,孫太后也談不上親自主導廢立,徐有貞石亨之類的人本來已經擁立英宗復辟,孫太后做的不過是在駱駝身上壓下最後一根稻草!
除此以外,名聲赫赫如誠孝張太后,也在擁立襄王以及自己的長孫英宗的時候,在大臣的壓力下被迫放下了原本的打算。
然而,李太后到底是曾經有著憑藉皇權,直接幹掉高拱的輝煌歷史!
因為這一點,大臣們的發言審慎而小心,一面小心翼翼譴責朱翊鈞這個小皇帝聽信他人讒言,這才因為一時急怒攻心而導致狂症發作,一面卻又大義凜然地表明自己立場,長幼有序,皇帝尚在,皇弟監國無法服眾。當最終與會者的記錄全都被一一記錄在案,廷議結束之後,張宏固然第一時間離去,其他人也走得飛快。
而張居正因為病體未愈,落在最後。申時行見汪孚林只與張居正打了個招呼,低聲言語了幾句,就徑直和程乃軒先走了,馬自強則是臉色鐵青,一個人獨行,他有意慢走兩步,等張居正這邊沒了旁人,他才上去與之同行,卻是低聲問道:“元輔的病情究竟如何?太后今日使張容齋試探大家,雖說被頂了回去,未必就能管用一世。而且……”
雖說提及同僚實在是有些落井下石的意思,但申時行還是嘆了一口氣說:“我觀馬閣老,只怕有些灰心喪氣。”
萬一馬自強撂挑子,總得有個準備!
張居正哪裡會聽不懂申時行的意思,只是微微一沉吟,他就淡淡地說道:“天下事沒有全都如意的。我會提請再廷推閣臣。你的同年,禮部侍郎餘有丁,卻是不錯的人選。”(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