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7月7日盧溝橋開戰以來,北平的市民們已經觀望二十多天了,在這期間,雙方的代表在走馬燈似的進行談判,一會兒說不打了,簽訂了停火協議;一會兒又互相指責對方缺乏誠意,停火是假的,利用停火協議調兵遣將才是真的,於是戰火又起。雙方計程車氣都很高昂,在數次較量中,雙方各有傷亡。在7月25日的廊坊之戰中,29軍226團激戰之後放棄了廊坊,日軍川岸師團第77聯隊歡呼雀躍,奏軍樂列隊繞城向天皇謝恩。而十幾天前在爭奪永定河鐵路橋的戰鬥中,29軍吉星文團組成敢死隊,在鐵橋上掄開了大刀,和守橋日軍展開肉搏戰,這次29軍佔了便宜,數十名日本軍人成了刀下之鬼,29軍計程車兵士氣大振,當集合號吹響時,部隊硬是收攏不起來,陣地四周到處是玩了命的中國士兵舉著大刀追殺逃竄的日軍士兵,像是狗攆兔子……
北平城的老少爺們兒深信不疑,小日本根本不是29軍的對手。很多人已經在考慮戰後的問題,並且在互相抬槓。有人說,得饒人處且饒人,讓日本國每年向咱中國納點兒貢也就算了,不能得理不饒人。有人說,不行,不能就這麼完了,乾脆就勢滅了日本國,把他們皇上逮來擱枯井裡養著,每天就喂仨窩頭一塊鹹菜,多一個沒有,看這丫挺的以後還犯不犯各。
7月26日晚,北平城的廣安門戰火又起,這次日本人又吃了虧,損兵折將逃回豐臺,那天晚上城裡的白酒都脫銷了,北平人又出了口惡氣。
那天文三兒是傍晚出的門兒,他已經和花貓兒約好了夜裡去笠原商社找佐藤報仇,這中間的幾個小時沒處打發,便在街上閒逛。他路過菜市口時就覺得氣氛不對,一隊全副武裝的29軍士兵正跑步向廣安門方向奔去。文三兒知道這些士兵是從陝西巷附近的兵營裡出來的,那裡駐紮著29軍獨立27旅679團的一個營。文三兒開始還沒在意,可他馬上就發現不少老百姓也鬧哄哄地跟在隊伍後面跑,看來是有事情要發生了。文三兒和北平的老少爺們兒有著相同的嗜好,那就是愛看熱鬧,見到街上兩人打架,文三兒絕對不會去勸解,嘴裡還起鬨架秧子地兩邊挑事兒,唯恐打不起來。若是有一方吃了虧,文三兒便火上澆油地說兩句,嘖,嘖,哥們兒,怎麼讓人打成這樣?我都看不下去,咱好歹也是站著撒尿的主兒,能吃這虧嗎?先歇口氣兒,一會兒接著練。於是那位吃了虧的主兒又被拱起火來,不要命地衝上去。
此時文三兒當然不能放過看熱鬧的機會,也跟著隊伍跑起來。過了白廣路北口就到了報國寺,軍人們順著城牆的馬道斜坡上了廣安門城樓。文三兒見城門緊閉著,城牆上站滿了荷槍實彈的29軍士兵,廣內大街上人頭攢動,老百姓們三三兩兩地在議論著什麼。文三兒正想湊過去問問,就見馬大頭光著膀子,腰裡扎著寬板兒帶,肩上還扛著根頂門槓雄赳赳地從北線閣衚衕裡出來。文三兒想起這傢伙就住在北線閣衚衕,他還去過馬大頭家。
馬大頭一見文三兒就尋開心道:“喲,我說是誰呀,武大郎叫門——王八來啦。”
文三兒連忙迎過去問道:“大頭,這兒怎麼啦?”
馬大頭回答:“這還用問,還能幹嗎?打小鬼子唄。”
文三兒樂了:“就你?嘁,還真沒看出來,‘同和’車行還藏著個抗日英雄?真事兒似的,還扛根兒頂門槓,腰裡別個死耗子——假充打獵的。就你手裡這傢伙還打鬼子?怎麼著也得弄根兒漢陽造呀,再不濟鳥兒槍也行,怎麼扛著頂門槓就來啦?這叫武大郎賣烏龜——什麼人配什麼貨。”
“文三兒啊,你小子是案板上的黃瓜——找拍哪?爺爺我正手癢呢。”
“怎麼著?瞅這架勢今兒個是真要幹啦?”文三兒問。
“你以為鬧著玩哪?瞧見沒有,我們街坊他二姑爺就在城樓上呢,29軍的上尉連長。他說有夥子日本人要進城,劉團長打算幹他一傢伙。城裡的老少爺們兒都說了,一會兒幹起來大家都跟著上,弄死他一個是一個。就小鬼子那個頭兒,我一人讓他仨。我說文三兒,你小子平常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老說你會這功夫會那功夫,這會兒是不是也該露一手啦?”
文三兒搪塞道:“我哪知道要打仗呀,身上什麼傢伙也沒帶,總不能空手上吧?”
馬大頭一句話就堵住了文三兒的嘴:“這好辦,我這根兒頂門槓您先用著,您還甭跟我客氣,我回家拿菜刀去。”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文三兒就不能再推託了。他不能讓馬大頭小瞧了,不然這孫子那張臭嘴還不到處給他散去。文三兒栽不起這個面子。
就在文三兒杵著頂門槓等馬大頭回家拿菜刀時,廣安門城樓上已經彈上膛,刀出鞘了……
傍晚六時,日本談判代表櫻井、中島、書記官佐藤茂三人登上廣安門城樓,聲稱駐豐臺的一些日本軍人要進城逛故宮,希望29軍679團劉汝珍團長能開啟城門放行。
劉團長已經接到上司的電話:駐豐臺的日軍五百餘人乘十二輛卡車、五輛座車、兩輛坦克已接近廣安門外的關廂,準備偷襲廣安門。上司命令,日軍如強行進城則就地消滅之。
劉團長在城樓上一邊和日軍談判代表周旋,一邊暗自命令駐陝西巷的一營立即增援,文三兒在菜市口遇到的就是這支部隊。
饒是日本人詭計多端,這次可算是上當了。劉團長等部隊埋伏好便假意允許日軍進城,於是城外的日軍蜂擁而入進了甕城。那個狡猾得像狐狸一樣的日方談判代表櫻井這次也走了眼,他也沒有注意到,甕城的內城門此時並沒有開啟。日軍的大隊人馬都擁擠在甕城中,正眼巴巴地等著開門……突然城樓上丟下密密麻麻的手**,隨著槍聲大作,679團的官兵們居高臨下向日軍開了火。日軍猝不及防中被打得人仰馬翻,丟下了一片屍體,剩下的人慌忙向城外逃命,日軍的後續部隊也被衝亂,慌亂中掉頭沿平豐公路向六里橋方向逃竄……
679團的官兵們士氣大振,紛紛拔出大刀衝出城去,白刃格鬥在城外關廂一帶展開。
日軍對29軍的大刀早已領教過了,1933年喜峰口一戰,日軍戰後對29軍的評估為:裝備陳舊、戰術落後、軍官和士兵素質低劣,其戰鬥力在中國軍隊的戰鬥序列中屬三流,唯獨打白刃戰卻驍勇異常。
日本人對29軍的評估基本上是客觀的。29軍不是一支現代化的部隊,它的一隻腳停留在冷兵器時代,而另一隻腳卻踏進了火器時代。這支部隊從長官到士兵人手一把鑌鐵大刀,注重刀術訓練,功夫再不濟的也會個兩三套刀法,整個部隊的靈魂中洋溢著一種古典精神,連軍歌中崇尚的英雄也是三國戰將、長坂坡趙子龍之類。以日本陸軍的眼光看,這支部隊的戰鬥力只比當年的義和團稍微強一點,但有一點值得注意,29軍的近戰、夜戰水平極為高超,每個士兵的單兵作戰效能在近戰和夜戰中可以得到極大地發揮。這一點可以從當年的潘家口夜襲戰中得到證實。當時29軍董升堂團趁夜突襲日軍騎兵的宿營地,剛打進去部隊就亂了營,連長找不著排長,班長們也不清楚自己的戰士在何位置,戰鬥成了一場狩獵,戰士們各自為戰,見到獵物就追,追上舉刀便砍,一時間刀光閃閃,如砍瓜切菜,日軍騎兵的腦袋如西瓜般滿街亂滾……
1937年的“七七事變”只是點燃了戰爭的***,戰爭的全面升級是二十多天以後的事,而7月26日的廣安門之戰是一場很容易被史家忽略的小戰鬥。
此時廣安門外的關廂大街上,29軍計程車兵們又展開了狗攆兔子的遊戲,就連一部分膽子大一些的北平爺們兒也抄著各種傢伙衝出城參加了戰鬥……
當內城門開啟時,馬大頭正拎著菜刀躥出衚衕,見不少老百姓也跟著部隊衝出了城,於是熱血直衝腦門,他朝文三兒一招手吼了一聲:“文三兒,你他媽還等什麼?跟我上啊。”說罷舉著菜刀向城外衝去。文三兒一時也激動起來,他少年時在丐幫裡也跟著打過群架,這他是有經驗的,當對方敗退時,自己這一方總是士氣大振,不把對方追出兩三里地不算完,一邊追一邊起著哄地吶喊幾句,以壯聲勢。眼下這陣勢就有點兒當年打群架的意思。日軍的先頭部隊被打蒙了,掉頭逃跑時又把後續部隊衝個七零八落,還沒來得及穩住陣腳,只見中國士兵手執明晃晃的大刀鋪天蓋地而來,窮追猛砍,日軍頓作鳥獸散,不少日軍士兵慌亂中竄到關廂大街兩側的民宅裡躲避,29軍的弟兄們毫不含糊,舉著大刀追進民宅,與日軍在院子裡甚至居民的炕頭上展開廝殺……
文三兒一時性起,也舉著頂門槓跟著馬大頭衝出城去,他開始還跟在馬大頭身後,但馬大頭跑得飛快,幾下就沒了影兒。文三兒遲疑了一下,正琢磨是不是該繼續向前衝,這時見幾個29軍計程車兵從後面越過文三兒向前衝去,文三兒於是又有了主心骨,便跟在幾個士兵後面猛跑……
馬大頭緊跟著一個29軍的上士衝進一個院子,見兩個日本兵正在氣急敗壞地用**砸住戶的房門,屋子裡的居民則拼命頂住門,雙方正在相持。上士一個箭步躥過去,掄刀就砍,一個日本兵忙用刺刀格擋,“當”的一聲,鋼鐵相交,火花四濺……
馬大頭舉刀擋住了另一個日本兵大吼道:“這個我包了……”他兜頭一菜刀掄過去,被日本兵閃身躲過,他毫不氣餒,又罵著舉起刀。馬大頭雖然練過摔跤,可真刀真槍的格鬥還是頭一次經歷。他空有身蠻力,卻毫無章法,以一把菜刀對付一支裝著刺刀的步槍是毫無勝算的。他剛把菜刀舉過頭頂,日本兵的刺刀已經閃電般地捅進他的肚子。馬大頭哼了一聲,忍痛將刀砍下來,這一刀正砍在日本兵握槍的左手上,鋒利的菜刀砍斷日本兵的拇指後力道未減,竟把槍管砍出了深深的刀痕……馬大頭無力地扔掉菜刀,雙手攥住日本兵的槍身倒下了,那個被砍斷手指的日本兵甩著受傷的左手忍不住號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