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兒近來心情不大好,他認為這姓徐的是個喪門星,誰遇見他誰倒黴。他想躲開徐金戈,誰知徐金戈卻像塊豬皮鰾一樣黏上了他,甩都甩不掉。
其實徐金戈對文三兒還是很客氣的,他包了文三兒的車,出手也還大方,每天一塊錢,條件是隨叫隨到。這比文三兒在大街上等散座兒不知強多少倍,這種好事要是擱在以前,文三兒早樂得蹦了起來。可這回文三兒的心情卻很悲憤,他認為姓徐的小子是他前世的冤家,是專門找他麻煩來的,這是墳頭上插路標——把人往死路上引。他徐金戈乾的是刀尖上舔血的營生,連他媽的日本憲兵都敢殺,要是有一天看他文三兒不順眼,殺他還不像捻個臭蟲?從表面上看,徐金戈似乎脾氣不錯,對文三兒說話總是客客氣氣,可他越客氣,文三兒心裡就越發毛。
文三兒私下裡承認,自己的確是個賤骨頭,屬叫驢的——轟著不走趕著走。伺候孫二爺時,孫二爺拿文三兒當條狗,呼來喝去,一不高興就踹上一腳,文三兒卻覺得很正常。無論什麼事,一旦習慣了就成了常態。老韓頭活著的時候總是這樣打比方:別覺著窮日子難過,習慣就好了,這好比一個孩子剛生下來,您拿針扎他屁股一下試試,頭一天準哭得死去活來,不是疼嗎?沒關係,您接著來,每天一下,連扎三個月,這孩子就習慣啦,他以為過日子就是這樣,每天屁股上都要疼一下。要是您哪天忘了扎,這孩子鬧不好又得哭起來,他覺得不對勁,還納悶呢,心說過日子不是這樣兒啊,屁股怎麼不疼啦?老韓頭說得沒錯,眼下文三兒就有點兒屁股不疼的感覺,他也覺得不對勁,徐金戈對他越客氣,文三兒就越害怕,總有點兒大禍臨頭的恐懼。
文三兒鬧不明白,這姓徐的近來竟然和陸中庸交上朋友,兩人好得穿一條褲子,彼此稱兄道弟,不分你我,幸虧兩人都沒老婆,不然真可能換老婆了。姓徐的出手闊綽,兜裡似乎有花不完的錢。才不到兩個禮拜的工夫,文三兒已經把北平有名的飯莊轉了一圈兒,同和居、玉華臺、鴻賓樓、**……這些飯莊的門口兒有幾道臺階,有幾棵樹,文三兒都印在腦子裡了,反正人家吃飯時文三兒總是蹲在門口兒。每次都是姓徐的攙著喝得爛醉的陸中庸從裡面出來,吩咐文三兒將陸總編送回家去,他自己則另叫車走。
對陸中庸的家文三兒簡直太熟悉了,陸中庸光棍一根兒,以前不是不想討老婆,可他高不成低不就,腦子裡總有個大家閨秀做樣板兒,幻想著美人兒待月西廂,他變成張生爬牆頭去幽會,可惜他運氣不太好,一直沒遇到過這種好事兒,因此婚事就耽擱下來了。陸中庸發跡前住在菜市口北半截衚衕的一間小房子裡,屋裡又黑又潮,床上的被子從來不疊,髒得像油抹布,屋子裡總有股醃酸菜的味道。唯一能表現陸中庸文人身份的,是一個小書架,上面散亂地堆著一些破爛的線裝書和舊報刊。那時陸中庸的日子比文三兒也強不了多少,每次的車錢總是欠著,往往拖著拖著就賴掉了。文三兒吃過幾次虧以後,對陸中庸也很警惕,陸中庸再坐他車時,文三兒堅決先討車錢,不然絕不拉。
陸中庸發跡後住進了寬大的四合院,卻從不邀請朋友上門做客,因此去過的人不多。那天文三兒把爛醉如泥的陸中庸背進臥室,惡狠狠地扔在床上,心說這會兒文爺要是給你幾個嘴巴你也不知道。
文三兒環視陸中庸的客廳,只見清一色的紅木傢俱,二十四史書櫃旁是博物架,上面擺了不少生滿綠鏽的青銅器和古瓷器,花梨木條案上還像模像樣地擺了個刀架,上面架著一把日本***。文三兒“呸”地吐了口唾沫,心裡罵道,這孫子如今可真是鞋幫子改帽簷兒——一步登天了。
今天又是徐金戈請客,地點是西珠市口的豐澤園飯莊。文三兒將徐金戈送進飯莊,就想找個背風的地方眯一覺,憑經驗估計,這頓飯局沒倆鐘頭拿不下來,等這幫孫子吃飽喝足,你就進去揹人吧,陸中庸不被放倒不算完。
文三兒發現對面牆根兒下蹲著幾位老夥計,除了大褲衩子那來順,還有東四“泰來”車行的尤二柱和小六子,住菜市口米市衚衕的“李大砍”。看來這幾位是在等散座兒,正曬著太陽聊得正歡,文三兒連忙湊了過去。
李大砍在和那來順抬槓,兩人爭得面紅耳赤,起因是那來順在“廣和劇院”蹭了一場戲,劇目是京劇名角兒譚子同挑大樑的《東皇莊》,那來順“一擔挑兒”[1]
的二大爺在廣和戲院看大門兒,有了這點兒小職權,那來順就經常溜進去蹭戲看。問題是那來順每次蹭戲都是演了小半場後才能溜進去,雖白看了不少戲,可壓根兒就沒有看全過。《東皇莊》是一出新戲,說的是清末江洋大盜康小八落網的故事,那來順沒看前半場,可他照吹不誤,儼然一副行家的口氣,這時李大砍就不愛聽了,兩人便抬起槓來。
李大砍可不是一般人,他今年六十歲,倒退四十年,他在京城還算個人物,當年他是刑部獄押司刑房裡的劊子手,乾的是砍人腦袋的活兒。進入民國後,斬刑廢除,李大砍就失了業,他這輩子沒結過婚,主要是因為娶不到合適女人,但凡他看上眼的女人,一聽說他的職業,都嚇得尿了褲子,寧可老死閨中也不願和劊子手過一輩子。大清國還立著的時候,李大砍對有沒有老婆還無所謂,反正他收入不低,急了就去趟八大胡同洩洩火,日子過得倒也快活。後來大清國垮了,李大砍立馬崴泥[2]
了,他除了殺人,別無一技之長,生計馬上成了問題,只好動用積蓄買了一輛洋車,靠拉車度日。如今他年過六十,身子骨不行了,也不得不繼續拉車,不然就沒飯吃,早晚也得跟老韓頭似的,幹到倒斃街頭為止。
那來順說:“李爺,我說話您別不愛聽,要說砍人腦袋,您是行家,咱不敢抬槓。可要說看戲,您可就差著行市呢,我那來順就好這一口兒,咱什麼戲沒看過?老戲就別說了,就說這‘八大拿’[3]
吧,能看全的人就沒幾個,不信咱以後碰見馬連良馬老闆問問,他老人家能看過一半兒就不錯了,人家名角兒喜歡唱老段子,瞧不上新戲,《東皇莊》說的是拿康小八,這麼說吧,康八爺死了才多少年?也就四十來年吧,那時老佛爺還在世,當年九門提督拿住康八爺,從景山後街往地安門押送,老佛爺站在景山上,拿個望遠鏡瞅了個夠,老佛爺納悶呀,就這麼個矮胖子,怎麼就把京城鬧了個底兒朝天……”
李大砍毫不客氣地打斷那來順:“什麼他媽《東皇莊》?少和老子扯淡,大爺我從來不看戲,從小就煩唱戲的,我師父說過,甭搭理那幫戲子,都是下九流,不就是在臺上吼一嗓子折倆跟頭嗎?那是吃飽撐的。你說吧,一個廣和戲院撐死了也就坐幾百號人吧?您在臺上折騰,滿打滿算才幾百號人看,那叫露臉兒嗎?差得遠啦,不是李爺我吹,當年在菜市口凌遲康小八,看熱鬧的人幾萬也打不住……”
尤二柱說:“李爺,李爺,這是兩碼事,人家說看戲呢,您怎麼扯起剮活人來啦?這不是抬槓嗎?話又說回來了,老那說的也不對,‘八大拿’裡好像沒有《東皇莊》,老那你就扯淡吧,怎麼著,你還不服氣?我給你數數,《霸王莊》拿黃隆基、《獨虎營》拿羅四虎、《裡海塢》拿郎如豹、《東昌府》拿郝文、《殷家堡》拿殷洪、《落馬湖》拿李佩、《淮安府》拿蔡天化、《八蜡廟》拿費德功,您說吧,這拿康小八算哪一齣?”
文三兒和那來順素有積怨,自然向著李大砍,他起鬨道:“李爺,您接著說,看戲有什麼意思?還是剮活人有看頭。”
李大砍自顧自地沉浸在當年的輝煌中:“那次是我們師徒倆伺候康八爺,活兒幹得那叫漂亮,我師父操刀,我在一邊報數兒,割一刀喊一聲,我的話音一落,看熱鬧的人群就齊嶄嶄地叫一聲好,好傢伙,幾萬人一叫喚是什麼動靜?就跟他媽的打雷似的,那天李爺我嗓子都喊啞了,京城的老少爺們兒勁頭兒一點兒沒下去。菜市口一帶人山人海,臨街的房頂上、樹上都是人,連窯子裡的窯姐兒都出來啦,看到最後就亂了套,在外圍警戒的綠營兵也撐不住了,都被人群擠到凌遲柱邊兒上,李爺我一不留神被撞到康小八的懷裡,鼻子都拱到康小八的肚子上,康八爺這時已經快成一副骨頭架子了,他老人家還煩呢,竟然教訓起綠營兵來:嗨!綠營那幫丫頭養的,連他媽個場子都看不住?要你們這幫吃貨幹嗎使?丟人現眼的東西!康八爺真是條漢子,都這模樣兒了,還罵人呢,把綠營那幫孫子罵得臊眉耷眼的,沒一個敢吭聲的。事後我才聽說,當時監斬官侯大人坐在‘鶴年堂’藥鋪門口,被人從太師椅上擠翻在地,摔了個狗吃屎,那天菜市口一帶愣是擠死十幾口子。你說說,戲子唱戲能露臉到這個份兒上嗎?誰是名角兒?我和我師父呀。”
那來順不服氣地說:“李爺,您可真能扳槓,說著說著就走板,這是哪兒跟哪兒呀?您哪,四十里地換肩——抬槓好手。我說前門樓子,您說**頭子,這不是瞎扳槓嗎?”
李大砍道:“誰扳槓啦?李爺我剮康小八的時候,還沒《東皇莊》這出戏呢。”
“您哪,說句不好聽的,您就是一槓頭,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也抬槓,好!咱就說露臉的事兒,人家京劇名角兒唱一場戲能掙多少錢?您剮一活人掙多少?這能比嗎?”那來順說。
“你還別說,剮康小八那次,刑部朱大人送來四十兩銀子,我和師父足吃足喝造了好幾個月,從那以後就再沒判過凌遲處死的犯人。光緒三十一年,大臣沈家本奏請皇上刪除凌遲等重刑,皇上批了八個字‘永遠刪除,俱改斬決。’這下子可他媽崴泥啦,我和師父只能靠砍人腦袋掙錢了,收入少多啦。這還不算,到了民國又來個司法改革,殺人連刀都不讓用了,一槍撂倒完事,這叫什麼事兒呀?自古以來殺人哪有不用刀的?咱學的就是這手藝呀……”
文三兒插嘴道:“嘁,這叫什麼手藝?不就是拿刀砍脖子嗎?是個人就會。”
李大砍一瞪眼:“你懂個屁,你當砍人腦袋是剁豬排骨?外行人使刀根本就不知道從哪兒下刀,鉚足了勁兒就掄,十下八下也砍不斷,真正的劊子手是從骨頭縫裡下刀,講究的是刀鋒不碰骨頭,只用五六成力,關鍵是個巧勁兒,刀鋒一閃,人頭滾出一丈遠,還朝你眨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