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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 9)

文三兒自從“聚寶閣”倒閉後,陳掌櫃家是住不成了,他只好回“同和”車行去睡大通鋪,也拉起了散座兒。他可是有日子沒吃這份苦了,幹這活兒你得拉著車滿大街轉,有時為搶生意還免不了和同行打一架,一天下來沒掙著錢也得交車行老闆車份兒錢,想賒著連門兒也沒有。“同和”車行位於南城南橫街的黑窯廠,老闆孫金髮早年是天津衛“混混兒”,不是土生土長的北平人。

天津衛的“混混兒”是有了名的,和北平的流氓地痞、潑皮無賴不是一個路數。北平的黑道兒人物之間進行火併往往搞得轟轟烈烈,雙方約好個場子開打,一般都是人跡罕至的角落,比如北海夾道、天壇的南牆根兒等地。這種火併有點兒像古代打仗,雙方人馬各佔一邊,各出一員大將“單挑”,是比試拳腳還是動刀子玩命全憑事先的約定,雙方都會遵守規則,這和歐洲中世紀的決鬥頗為相像。當然,也有打群架的時候,雙方數十人各執器械一擁而上,真刀真槍真往死裡招呼,打死個一兩口子是常有的事,當一方“認栽”了,另一方則表現出一種難得的大度,主動出錢給死傷者以撫卹,雙方握手言和,從此敗的一方不再“乍刺兒”,勝的一方也絕不挾勝欺負人。

天津衛的“混混兒”可不是這樣,他們也是有幫有派,同樣也是打架不要命,但表現形式比較獨特,這和天津衛的民風有關,為此史書有明載,方誌有專述。

明《天津整飭副使毛公德政去思碑》上說,天津三衛(按明代分天津衛、天津左衛、天津右衛)“風俗不甚純一,心性少淳樸,官不讀書,皆武流;且萬灶沿河(南運河而居)日以戈矛弓矢為事”。足見舞刀弄槍,淵源有自。天津且為水陸碼頭、商業城市,接官迎差,負販走卒,互相割據,各霸一方。同時,“有等市井無賴遊民,同居伙食,稱為鍋伙。自謂混混,又名混星子”。他們“把持行市,擾害商民,結黨成群,藉端肇釁”。講打講鬧的風氣,從天津城市發展最快的清代乾隆末年到光緒初年最烈。津門乾嘉時人楊無怪所寫的《天津論》上描繪:“小帽歪,衣襟敞,提眉橫目,慌里慌張。”繪聲繪色,想見其人。

有人說天津人的起鬨架秧子曾影響到中國政治與歷史,這話似乎也有些道理。同治九年的天津教案中火燒望海樓、光緒二十六年義和團攻打天津租界,與天津人這種起鬨架秧子之風不無關係。據說當時天津衛鳥市前身院門口的空場上,經常聚集著大批閒人,當圍攻望海樓時,他們中的一些人聞風趕去,加入圍攻隊伍,由起鬨、扔磚頭終至放起火來。還有一本筆記記載:“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土棍若干人,相聚攻教堂。堂破,得盲兒無數,益信被拐兒童遭剜目之慘。實則盲(童)學校之學生也。土棍等益怒,乃殺教士,並焚教堂。”由此可見,天津“混混兒”起鬨架秧子的水平高於北平的地痞流氓。

清末的天津混混兒講究“花鞋大辮子,一走一趔趄”,辮子既粗且松,有的每股中還插茉莉花兒一朵;額貼太陽膏;行路時一隻手伸入大褂的紐襻下,半提衣襟,一瘸一拐,表示自己身經百戰,曾傷筋動骨,落得殘疾。輪到孫金髮這輩兒上,天津混混兒的規矩已經形成,出現眾多的“流派”。打群架動刀子的固然有之,可孫金髮卻看不起這個,他有自己的方式。若是和哪個團伙有了過節,需要一爭長短,他們講究“文打”。先是派出一個最“橫”的混混兒單刀赴會,單身到對方地盤上叫板,這混混兒既不帶傢伙也不會什麼武功,說白了就是找捱揍去了,你不揍都不行,若是不揍他就當你是不敢揍,先從你家十八代先人罵起,再向五服之內漫延,汙言穢語、日爹操娘不絕於耳。總之,非把你罵得火冒三丈揍他不可,這就算達到目的了。他把腦袋一抱,兩腿一夾護住襠部,屈膝弓背側躺在地上,任你拳打腳踢,亂棍齊下,哼都不哼一聲。這半邊身子打爛了,他一翻身又把那半邊身子讓出來給你打,越打得血肉橫飛,人家神色越發安詳,彷彿是酒足飯飽後讓人按摩一樣,嘴裡還連聲喊舒坦。他的意思很明顯,有能耐你就打死我。畢竟人命官司非同小可,一出手就把人打死總不是個事兒。要是你不敢把他往死裡打,那好,你算“尿了”,認栽吧,擺席賠禮讓出地盤不說,往後不管在哪兒碰上,您得鞠躬叫爺。

“同和”車行老闆孫金髮的身子骨就是這麼練出來的,他今年五十八歲,這輩子統共捱過多少次揍,他自己是記不清了。反正是兩邊的肋骨沒一根兒好的,從臉蛋到屁股蛋傷疤排列得密密麻麻。縱觀百業,在哪行混飯吃都得有手藝,孫金髮的手藝就是能扛揍,屬鴨子的——肉爛嘴不爛。北平的叫花子是個人都會來套“蓮花落”“數來寶”什麼的,可京油子卻說不過衛嘴子,要是叫起真兒來,天津快板比“蓮花落”“數來寶”更貧,孫金髮的天津快板完全是捱揍時的即興創作,打得越狠他越有靈感,挨一拳口吐蓮花,再挨一腳妙語連珠,這事兒怪了,若是不捱揍他一句也說不出來,還真有點兒賤骨頭。天津衛是什麼地界?水陸通衢、五類雜處之地,在這兒能混出點兒名來可不容易,孫金髮愣是在混混兒群裡成了名,人稱孫二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當年孫金髮在海河邊上和大名鼎鼎的“海河幫”叫板,照例是一抱腦袋一夾襠側躺下去,只當自己是個沙土袋,任打任踹您隨便。“海河幫”的幫主綽號“海河蛟”,是個心毒手狠的角色。那幾天海河蛟正渾身較勁手癢癢,見有人躺在這兒讓你打,那就對不起了,不打白不打,他先是運足了氣照孫金髮的軟肋給了一腳,這一腳踢斷兩根肋骨,孫金髮面不改色大叫:“舒坦,真他媽的舒坦,再來兩下……”

海河蛟又是一腳,孫金髮卻即興創作起天津快板來:“爺住天津衛呀……”

“嗵!”“嗵!”又是幾腳。

“是嗎也學不會……”孫金髮接著說。

又是一陣雨點兒般的拳腳。

“學會了×你媽呀,是專和你媽睡……”

海河蛟是個大孝子,最忌諱有人罵他娘,於是火冒三丈,指揮手下人把孫金髮往死裡打。孫金髮神態自若地挨著一下一下的重擊,照樣念著天津快板,汙言穢語一句跟著一句,抑揚頓挫,合轍押韻,海河蛟家族裡的女性長輩挨著個兒讓他×了一遍,最後罵得海河蛟汗都下來了。他算看出來了,眼前只有兩條道兒好走,要麼打死他算了;要麼自己認栽。要說打死他,海河蛟倒也沒什麼下不去手的,問題是一旦出了人命,他在地面兒上未必罩得住。唯一的辦法就是拋下多年積蓄的家當遠走他鄉,可話又說回來了,為這麼一個潑皮值當嗎?你要是不打死他,任他把十八代先人都×一遍,往後還怎麼在天津衛混?有道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時孫金髮光棍一條,灶王爺貼在腿肚子上——把腳一抬,全家上路。他怕什麼?這條賤命不值錢,打死就算了,打不死您就拿錢來擺平吧,錢到手了還要當你的爺。

最後海河蛟很明智地選擇了認栽,讓出地盤,賠了一大筆錢又叫了聲“爺”了事。

敲鑼賣糖,各幹一行。孫二爺是靠這門手藝吃飯的人,既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那麼在混混兒群裡,孫二爺理應是狀元。

然而孫二爺終於有一天也栽了,而且是徹底斷送了他的混混兒生涯。

那天孫二爺逛街逛到南市口,發現新開張了一家飯莊,門口的橫匾上寫著店名“金法樓”。孫二爺不識字,他掃了一眼沒在意,正要過去,他身邊一個能識幾個字的小混混兒說話了:“二爺,這家飯莊起的名兒可有點兒不對,您聽聽,愣敢叫金法樓,這不是和二爺您叫板嗎?”

孫二爺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不禁勃然大怒:“沒錯兒,這名兒起得是不地道,金法樓?犯了咱爺們兒的名諱,這不明擺和咱爺們兒過不去嗎?行啊,咱們走著瞧……”

當天夜裡,孫二爺派了幾個小混混兒給這家飯莊粉刷了一遍門臉兒。當然,粉刷的材料不是油漆和大白,而是稠稠的、已發酵成綠色的大糞湯,愣是燻臭了一條街,第二天那條街上連行人都沒了,蒼蠅們倒是成群結夥去逛街了。

孫二爺這下捅了馬蜂窩,那家飯莊並不好惹,買賣是幾個人合股的,最大的股東是個日本浪人,叫木田八郎。此人在日本國內也不是個良民,是個有黑社會背景的人,不知因為惹了什麼事才跑到中國來。木田八郎是個劍道高手,總挎著一把***,指名道姓地要和中國武術名家比武。他是個不安分的人,平日無風還想攪起三尺浪來,何況這次孫二爺惹了他。

木田八郎派人給孫二爺送了帖子,約孫二爺於某日晚在四平道的一片空地上決鬥。孫二爺接到帖子時正在茶館裡喝茶,一聽木田提出的要求他樂得把嘴裡的茶都噴出來了。他心說這東洋鬼子簡直是個“棒槌”,他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天津混混兒?你有武藝可二爺我不和你玩,二爺走的是捱揍的路子,伸著脖子讓你打,有能耐你打死我,你要不敢咱就換換,你躺下讓我打,二爺我揍不出你屎來,就姓你的姓。

那天晚上孫二爺帶了幾個小混混兒準時赴了約,一個叫小二的混混兒還拎著一個小鐵桶,裡面裝了半桶剛從茅坑裡撈出來的新鮮糞湯。

木田八郎是一個人來的,他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和服,腳上蹬著木屐,左手握著一柄帶鞘的***。一看他這身行頭,孫二爺和幾個混混兒都樂了,這小子簡直是個生瓜蛋子,任嗎不懂,和天津混混兒叫板,他帶把破刀來幹嗎?對這類生瓜蛋子,孫二爺是不屑於親自上陣的,二爺不打算給他這個臉。

孫二爺用手一指:“你,你打頭一陣。”

一個叫禿子的混混兒應聲走上前去,禿子當混混兒有十來年了,也算身經百戰捱過幾十頓揍了,是孫二爺的得力干將。

木田八郎警惕地注視著向他走來的禿子,他心裡暗暗驚訝,對方居然赤手空拳來和他交手,莫不是精通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看來此人是個高手,須小心對付才是。木田八郎不敢怠慢,他“唰”的一聲鋼刀出鞘,伴隨著一縷金屬的錚鳴聲,黑暗中漫起一抹寒光。他雙手握住刀柄,立好門戶,靜靜注視著走近的對手。此時木田八郎渾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整個身體猶如已搭在弓弦上的箭……他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對方怎麼雙手抱頭,身子一側躺下來了?這是什麼門派?地躺拳?還是什麼更神秘的中國功夫?木田八郎一時發起愣來。

對面的孫二爺和手下幾個混混兒早已樂得前仰後合,都捂著肚子喘不上氣來。孫二爺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小二,你……你他媽的還愣著幹嗎?去,給這小子洗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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