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兒早晨出門的時候就覺得右眼皮跳,據說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文三兒很相信這種說法,他有過唯一一次撿錢的經歷,那次就是左眼皮跳個不停,結果他一出門就撿了兩毛錢,於是對此說法他深信不疑。
由於問題出在右眼上,文三兒覺得有必要謹慎一些,他拉著洋車出門時,沒敢像往常一樣直接橫穿馬路,而是順著馬路走到路口,左右觀察了半天,確信沒有汽車駛過才小心翼翼過了路口。說來也邪了門,就這麼緊躲慢躲還是來事兒了,文三兒只覺得車把猛地一沉,回頭一看,頓時嚇出一身冷汗……花貓兒已經端端正正坐在車座兒上,正用嘲弄的眼光盯著文三兒。
這下子可把文三兒嚇壞了,他本以為徐金戈派人抓了這小子,花貓兒這輩子是甭想再出來,誰知他居然這麼快就出來了,這可有點兒不妙,看樣子花貓兒已經知道是文三兒搗的鬼,今天是來找麻煩的。文三兒緊張地思索著,兩腿也不聽使喚地哆嗦起來。都說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別看如今花貓兒落魄當了“大茶壺”,可這小子再不濟,收拾個文三兒還是有富餘的,當年那頓急風暴雨般的耳光使文三兒刻骨銘心,想起來腿就打軟。
文三兒朝花貓兒哈了哈腰,賠笑道:“喲,是花貓兒大哥,您這是……想要車?”文三兒心裡已打定主意,這件事兒打死也不能認賬,裝糊塗就裝到底。
花貓兒冷冷地笑著:“文三兒啊,你小子行呀,當面兒大哥大哥地叫著,好傢伙,一扭臉兒就朝我背後下刀子?我可真他媽的走了眼,以前還真沒看出來,你這丫挺的還挺陰。”
“大哥,您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那好,一會兒咱倆找個清靜地兒,好好聊聊,我讓你明白明白。”
文三兒心一橫,索性死扛到底,他軟中帶硬地說:“得嘞,大哥,我算看出來了,您今天是非要和我過不去,那您說,您打算怎麼著?是拿斧子給我大卸八塊,還是給我拿進局子坐老虎凳?”
花貓兒終於樂了:“好啊文三兒,還真是你,連老虎凳都知道,還裝什麼糊塗?文三兒啊,你小子甭跟我鬥心眼兒,你那腦袋跟夜壺差不多,裡面裝的全是尿,大爺我兩下就把你繞進去啦,瞧見沒?你自己就先把自己撂了出來。”
文三兒自知說走了嘴,心裡後悔不迭,他哪裡知道花貓兒坐老虎凳的事兒,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誰承想倒把自己繞進去了。不過,文三兒還有最後一招兒——肉爛嘴不爛。越到這會兒越不能認,反正花貓兒也不敢在大街上動斧子,只要他的斧子沒掄上來,文三兒就打算嘴硬到底。
文三兒收斂了笑容,嚴肅地說:“花貓兒,你還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就下車走人,我沒工夫和你扯淡,還得去執行公務,耽誤了公務你怕是擔不起。”
文三兒的強硬使花貓兒感到很意外,在他的印象中,文三兒從來就是個人貨軟的主兒,今天怎麼突然橫起來?莫非真有人給他撐腰?他一口一個執行公務,如此的理直氣壯,八成也是為**的哪個衙門當暗差?不然他怎麼會有這個膽子?想到這裡,花貓兒也嚴肅起來,他拍了拍手中的牛皮旅行袋說:“有事兒沒事兒?瞧你這話問的?沒事兒我坐你車上幹嗎?實話告訴你,大爺我今天也是執行公務,就僱你的車,你不幹也得幹,走著!走著!大爺我要去前門火車站。”
“僱我的車?對不住了您哪,您先掏錢吧,紙票子咱還不要,現大洋兩塊,您現在掏錢我立馬就走,別說是去前門火車站,就是去趟頤和園我也沒二話。”文三兒索性耍起了無賴。
“兩塊大洋?不貴,這車大爺我僱了,這就給你拿錢……”花貓兒拉開牛皮旅行袋的拉鍊,敞開旅行袋送到文三兒眼前:“文三兒啊,瞅仔細了,錢在包裡,你自己看著拿。”
文三兒探頭一看不要緊,腦袋一下子就大了,旅行袋裡放著一支烏黑鋥亮的駁殼槍……
“拿呀?文三兒,你還拿嗎?”花貓兒冷笑著催促道。
文三兒乖乖抄起了車把:“得,您橫,您是爺,不就是去前門嗎?您坐好了,把那玩意兒看好,別走了火。”
“多謝您提醒,我把包放低點兒,就算走火兒也是打在您屁股上,不礙事兒的。”
犬養平齋坐在前門火車站的候車室裡,他的身邊擠滿了抱著孩子,揹著各種行李的日本僑民,人群中以老年人和穿和服的婦女居多。犬養平齋感慨地想,這場戰爭真是得不償失,大和民族為奪取生存空間已經竭盡全力了,青壯年男人都被應徵入伍送上戰場,他們在中國、南洋群島、太平洋的島嶼上戰鬥,能夠活下來和妻子兒女團聚的恐怕連一半都不到。這場戰爭的失敗,不是由於我們不努力,而是天意,是上帝拋棄了大和民族。此時,坐在這些老人婦女組成的人群中,犬養平齋有一種恥辱感。一個壯年男人出現在這樣的人群中顯得鶴立雞群,他的同胞們會不會把他當作逃避兵役的怕死鬼?
犬養平齋看看手錶,再有二十分鐘就可以檢票上車了。這是一列發往天津塘沽港的專用列車,日本僑民們將在那裡上船回國,從火車站直到港口,被遣返人員由日俘日僑管理處工作人員和憲兵監督負責。
犬養平齋知道,自日本天皇宣佈投降以後,駐紮在北平周圍的日軍坦克3師、獨立2旅、獨立8旅等五萬餘人先後開進市區集中繳械投降,由國軍第11戰區長官司令部受降,國軍受降儀式舉行後,日俘前往設在西苑、豐臺和通州等地的北平日俘集中營。在天津地區負責受降的部隊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第3團,國民**之所以將天津地區的受降權交給美軍,其目的是為了讓美國軍隊替國軍控制天津的塘沽港。犬養平齋由於身份問題被“甄別”了將近兩年,等到他被遣返的時候,日軍戰俘已經全部回國,只剩一些日本僑民了。
當犬養平齋得到通知,他可以作為日本僑民被遣返回國時,他並沒有感到鬆了一口氣。作為一個老牌特工,職業要求他對任何事都不抱有幻想,尤其是喜訊將臨的時候,也許就是你生命終結的先兆。犬養平齋用換位思考的方式判斷自己的結局,如果自己處在徐金戈的位置上會怎麼樣?結論是:徐金戈不會輕易放手,那等於放虎歸山。事情是明擺著的,關於間諜罪的指控必須要有確鑿的證據才能被法庭所認定,但犬養平齋的對手並不是法庭,而是一個龐大的情報機關,它也同樣是由一群經驗老到的特工人員所組成。世界各國的情報部門都是一樣的,他們有自己的特定規則,目的永遠是第一位,只要能達到目的,手段是不重要的。犬養平齋盤算了一下,如果在上火車之前不出事,那麼到了天津也有可能出麻煩,那是美國人管轄的地區,而那個無孔不入的中央情報局,恐怕也會對犬養平齋有著濃厚的興趣。他並不怕死,這輩子既然選擇了這個職業,他對死亡有著充足的心理準備。問題是,如果他多年來慘淡經營建立起的諜報網也連同自己的生命一起終止的話,犬養平齋會覺得死不瞑目,這意味著自己這輩子一無所獲。這個諜報網的聯絡方式、人員名單及提供經費的渠道都貯藏在他的腦子裡,一旦這個腦袋沒有了,諜報網恐怕也就消失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它的存在。犬養平齋有些後悔,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本以為採用單線聯絡的方法,把全部秘密裝進腦子裡,就可以做到萬無一失,誰知到頭來也是失策在這上面。
犬養平齋現在能做的,只是在心中暗自祈禱:但願一切都是自己神經過敏,如果今天能夠逃過此劫,他願意用一生的積蓄打造一尊金佛,送到京都最大的寺院裡,向神明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文三兒把花貓兒拉到前門火車站的小廣場上,扭頭問:“得,到啦,您趕緊掏錢,我還有事。”
花貓兒拎著旅行袋下了車,拍拍文三兒的肩膀道:“甭著急,我頂多十分鐘就回來,你的車今天我包了,賬一起算。”
文三兒就怕聽算賬之類的話,今天只要能躲開花貓兒他寧可不要車錢,這小子心黑手狠,誰知道他打算怎麼收拾自己?只要今天能脫身,文三兒就不怕花貓兒,無論如何,徐金戈總不能不管吧?想到這裡文三兒的口氣又強硬起來:“我說花貓兒,我要是不等呢,你能怎麼樣?總不能就跟這兒拿‘噴子’[1]
噴了我?”
花貓兒撣撣長衫,陰冷地笑笑,小聲道:“這可保不齊,大爺我噴一個是噴,噴兩個也是噴,文三兒啊,你乖乖地在這兒等我,要是我回來找不著你,我就帶著這把‘噴子’上你們車行等你,聽清楚了沒有?”
文三兒無可奈何地點點頭:“聽明白了,您是爺,您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