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門在借酒撒潑和紳士風度之間作了個權衡,還是背過了身。雖然對方並不是真正的安妮·塞菲爾……
“抱歉,我只是有點好奇。你的性格是從主人那裡來的,就是說安妮也有惡魔性格的一面嗎?”
他聽到惡魔把軍服掛起來的聲音,那些金屬配件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從邏輯意義上來講,是的。召喚惡魔的性格直到她與召喚者定下契約生效的那一刻才決定,因為所有的思維、能力和外觀都要從召喚者那裡獲取。但從嚴格意義上講,不是。你認為一個人會有固定不變的性格嗎?每個人的性格都有很多個側面,有你不知道的一面也不奇怪吧。這一面究竟是不是真實的,重要嗎?”
“那你們兩個的思想可以相通嗎?我沒能力召喚智慧生物,文獻對此的說法又彼此不同。以前和其它魔法軍官聊天的時候,他們說過一些召喚師自大而被召喚生物侵佔了身體的故事。”
“唔,該怎麼解釋呢……恐怖故事就只是故事。魔法是有邏輯的,只要你照著做就不會有什麼風險。”這次的背景音是布料摩擦的沙沙聲,“召喚師和被召喚者的想法相通程度就像魔法通訊或者心靈感應,資訊的數量和內容是可以控制的。如果召喚師沒有做起碼的精神防禦,有可能會造成彼此的想法互相侵蝕,但現在的召喚魔法都是含有這部分咒語的。撒謊確實比較困難,瞞報就不算很難了。不要說我們在這裡的對話,就算你偷窺被抓住,只要我不說,那一邊應該也不知道哦?”
酒意上湧了。耐門的腦海裡亂成一團。惡魔安妮都這麼說了,似乎不回頭有點不禮貌?但她又不是安妮本人,安妮並沒有許可。他忍不住悄悄扭過頭去,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
油燈立刻隨著惡魔銀鈴般的笑聲熄滅了,她的身影在黑暗中鑽進了睡袋。
“好了,我知道你並不真想偷窺。應該是有話想私下說吧?”
“我是有個聽起來很愚蠢的請求沒錯……”耐門猶豫了一下,“能不能請你別保護我了,悄悄回去保護安妮她自己呢?”
惡魔安妮“噗”地一聲笑了出來,笑到在睡袋裡面滾來滾去。
“你……你是認真的嗎?你不需要保護,安妮需要?你能估計出她和你魔力的差距吧,年輕的魔法師?”
耐門氣餒地抓了抓頭髮:“她能召喚惡魔。十倍左右,我想……至少。”
“告訴我,誰更需要保護?我有契約,安妮·塞菲爾希望你能活到戰爭結束。”
“有誰不想活到戰爭結束呢?我打賭,在這軍營裡面每個人都想過戰爭結束以後要幹什麼。說是空想也好,說是夢想也好,但每個大兵都有一幅關於未來的畫。在畫中的田野上,我們向前跑,向前跑,向前跑。”
說出來了。耐門忍不住藉著酒意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了,反正對方也只是個惡魔而已,最終會隨著契約的結束而消失在虛空裡面。
“就像這戰爭一樣,總有一天,魔法會普及到每個人的手裡。等回到倫尼以後,我會去研究自己的魔法,把低端的魔法物品成本降低下來。我是個戰爭英雄,我可以借到錢,我會在聖格蕾絲福利院旁邊開一家工廠。產品透過塞菲爾們的純金銷售,去改變人們的生活。或許我可以聘黛妮卡回來,她很有想法,可以和扎爾特老師一起去發明一些有用的新東西,比如便宜的照明器或者可以迅速產生食物的桌布。再過兩年,等我二十歲的時候就可以自動獲得公民身份,或許我可以支援盧瑟的黨派,努力去改進軍事體制以防內戰的悲劇再次發生。我會用二十年時間拿到一枚金色的徽章,署著我名字的研究著作會擺在倫尼的公共大圖書館裡。到了那時,我會和朋友炫耀:在祖國最危險的時候,我就正處在最危險的地方,在戰爭正中央的暴風眼裡,和可能再也見不到的同僚一起,整箱整箱地喝著酒,同從異世界召喚來的惡魔並肩作戰。”
大概是因為他已經醉得語無倫次的緣故,惡魔安妮用輕佻的語氣打斷道:“可是,如果你死了,這一切都不會成真吧?為了我的契約,你最好還是乖乖——”
“是啊!我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戰爭結束!我每天都會鍛鍊自己的魔力,但直到現在也不能控制區區的三段魔法。那麼多能力比我強、夢想比我了不起的人,都在戰場上很隨意地死掉了。我認識領導今天攻勢的幾名軍官,他們有人以軍校第二名畢業,有人在意美亞擁有足以養活八千佃農的農場,有人在‘南部魔法協會通訊’上登過論文。我們不能控制自己的命運,但你的主人可以。我經常會想,如果我們有能力的魔法師能再多一些,今天這樣的結局就不會發生。我們沒有這種魔力,但是你的主人有。”
惡魔安妮嘆了口氣:“誰敢說自己能控制命運呢?他們已經死了,可你還有機會活下去。無畏的人有很多,在墳墓裡面尤其容易找到。”
“我當然懼怕死亡!和這裡每個人一樣懼怕!我當然想活下去!和這裡每個人一樣想活下去!但是,我不想透過損害別人的魔力,來提高自己活下去的機率!我是作戰參謀。雖然不稱職,但我仍然是整個倫尼軍的作戰參謀。我必須要判斷什麼對我的軍隊有好處,這一判斷不會被我自己的好惡所改變。你知道魔法戰略的核心是是什麼嗎?”
“我好像得接一句才能繼續下去吧?”惡魔安妮壞笑著咂了咂舌,“請繼續,參謀大人。”
耐門被噎了一下,但還是咳嗽了一聲繼續說了下去:“魔法師在戰略中的作用,就和魔法迴路上的寶石一樣:你可以用好的寶石來填充不那麼重要的位置,但你不能用差的寶石去填充重要位置。魔法戰略的核心是把最強的法師用在最適當的位置上。一個高階法師的價值,遠高於和他魔力輸出相同的一隊低階法師。魔法師和牧師不是炮兵,不是消耗品,過去不是,現在不是,未來也不是!帝國正是不明白這一點,才會有白天的慘敗。讓一名寶貴的高階法師消耗魔力來保護我這個低階魔法師,實在是本末倒置。”
“即便是那個高階法師自願?”
“我能算出一個召喚惡魔需要多少魔力。削弱戰友的力量來保全自己,這和拋棄友軍逃往的懦夫又有什麼區別呢?我有什麼面目去見在這場戰爭中犧牲的戰友們呢?作為作戰參謀,勝利就是我的責任。我不能容許我們寶貴的力量被這麼濫用。”
“但這真的是你的責任嗎?這種責任,會比你自己的安危更重要嗎?你的生死,也許對戰爭的勝負並沒有什麼影響,為什麼不掙扎著利用一切機會活下去呢?”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魔法師的,也並不是每個軍人都能成為參謀的。我是個幸運的人,我有責任要去履行。”
耐門的邏輯還是一樣的混亂,但聽起來卻沒那麼醉了。
“我不知道帝國統治後我們會不會變得更好,我也不知道那樣是不是就會有持久的和平。但我知道那樣我的信念就會消失不見。那樣我就不再是我了。聯省是我的祖國。我生在倫尼,長在倫尼。我是自由國家的魔法師。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就是我之所以是我的理由。我的信念即是我的魔法,不管它有多弱小,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