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恨恨說道:“一時興起罷了,今日是竹,他日或許便是旁的。有何可得意的?”
“此言不虛。”許箐道,“人這一生因緣際遇,皆是不可定之事。既如此,魏娘子今日又為何這般行徑?”
魏氏口不擇言道:“你是男子,又如何能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許箐淡然一笑,道:“魏氏也算世家高門,卻原來也會將女郎教得如此自輕。難道魏娘子認為女郎一生唯一的目的與任務便是為夫家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嗎?京中適齡女郎傾慕心悅子雋者眾多,唯有魏娘子敢親自登門,為自己博一線機會,在下原本心中欽佩。但你開口所說卻又是自輕之言,反倒讓我覺得,這世家高門的教養也不過如此。”
“你這是何意?”
“你自覺高於我的,不是你的教養規矩,不是你的情操見識,而是生來便註定的男女之別。你想以能夠生兒育女將我比下去,便證明在你心中,你只將自己視為可以生育的工具而已。子雋與長主是兄妹,有長主那樣提劍上馬護衛家國的女子在前,你覺得他會看上毫無自我意識,被規訓得只知相夫教子的女郎?這世道於女子來說已是艱難,如今既有長主為先驅,作為女郎,不想著追尋長主為女郎們爭得更多的權利和自由,反倒仍在物化自己,將自己貶低放軟,迎合父權夫權,你覺得這樣的女郎,當真會贏得子雋青眼?”
“你既生為兒郎,又如何懂閨中女子的艱難苦悶?!”
許箐:“我確實不懂。但我知,若論艱難,鄉間食不果腹的女子更難;若論苦悶,一生背負著‘皇家尊榮’而不得自由的公主比如你一般的官宦人家女郎更苦悶。但如今北疆長主帳下有一支護衛家國的女兵;坊間許多女子已可自立門戶,靠自己的手藝掙來衣食無憂;慈幼局已有女夫子教那些女郎識字通文;甚至此次京城遭難,長主府邸半數女兵殺將出來為平叛添力。依我所見,那些女子絲毫不遜於魏娘子。”
魏氏道:“你這是強詞奪理!我有父兄在朝,何須自立門戶?!”
“魏娘子竟然還知自己有父兄在朝。”許箐冷下了臉,道,“如今叛亂方平,高門之家亦有死傷,且大行太後喪期未過半年,魏娘子便如此穿戴,來晟王府門前堵著子雋,訴你那女兒心思,你當真覺得此時合適?今日幸而是子雋不在家,若他在家,你此舉又將他置於何地?他若在此處與你說話,是讓你丟臉,子雋一向以禮待人,你父兄又是朝臣,於情於理他都不該如此;可王府之中並無女眷,他若將你迎入門內,瓜田李下日後如何說得清楚?你若真心傾慕於他,又怎會將他置於如此兩難境地?還是說你原就打著這瓜田納履,李下整冠的主意,想以自己未婚女郎的名聲作賭,存了挾持威逼,以輿論裹挾之意?!”
魏氏漲紅了臉,仍是咬牙說道:“便是我今日言行不妥,你與五大王便妥了嗎?!難道他與你在一處時,就不曾在兩難境地徘徊?”
“魏娘子,今年五月,天家親臨王府時,我亦在府中,天家並未對我有任何不悅。”許箐又退了一步,略一躬身,道,“魏娘子見諒,今日言語唐突冒犯,皆是在下一人之過,與五大王無關。天寒地凍,魏娘子還是早些回去,免得染了寒氣,耽擱了正旦。”
“疏慵齋主留步!”遠處有一內侍騎馬行來。
許箐停住腳,抬頭看向那人。那內侍自馬上下來,向許箐恭敬行禮後道:“小人鄧繼規,奉天家口諭前來傳信。”
許箐連忙要行禮,卻被鄧繼規扶起:“天家說了,疏慵齋主身體不好,站立聽旨便是。”
“多謝天家。”
鄧繼規退了兩步,拉開距離,道:“天家口諭,正月十六攜皇後與定遠侯往晟王府用晚膳,請疏慵齋主作陪。此番只做家宴,疏慵齋主萬勿勞心操持,十六那日皇後會派宮中女使黃門前來安排,齋主只需養好身子便是。”
“鄙人接旨。”
鄧繼規扶住許箐,道:“天家特送來冬青釉暗刻竹靈紋瓶一對,白釉竹節式文房器具一套,白狐皮十張,銀鼠皮氅衣四套,另有藥材補品若幹。”
許箐躬身道:“多謝鄧先生。”
“齋主客氣了。”
許箐微微抬手,綽兮立刻送上一枚荷包。許箐將荷包放入鄧繼規手中,道:“某聽聞如今宮中皆稱呼中貴人為先生,便貿然如此稱呼了。”
“倒也不是近來才……”鄧繼規斂了神色,將那沉甸甸的荷包收入袖中,道,“已是舊事了,不提也罷。齋主是貴人,便是直呼我等姓名也並無不可。此地風涼,齋主快些回去,府外這些瑣事由小人處理便好。”
“瑣……事?”
鄧繼規含笑說道:“方才天家說了,日後若是有那不長眼的紫褙子再提五大王的婚事,直接打出去就是。只是這話傳出來得晚了些,勞疏慵齋主在此處吹了這會子冷風。”這話聲音不大,卻恰好能被身邊的魏氏所聽見。
宮中這些內侍,尤其是在主子身邊能傳話的內侍,都早已修煉成人精了,看事情的眼力自是旁人不能及的。晟王府門口這場景,旁人不懂,內侍卻一看便知。許箐笑了笑,道:“不過是小事,方才我已與魏娘子分說清楚了。”
“恭送疏慵齋主回府。”鄧繼規向許箐規矩行了揖禮。許箐亦不再推辭多言,轉身回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