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新月初升,夜色如墨。
偌大的琳琅坊裡,燈火通明、人流如織。許多學子、女郎在樓梯之間穿行,偶爾駐足尋找自己想要的書本,又或三兩一桌,桌上擺著幾只白瓷盞,盛著隔壁春鳳閣的葡萄飲,窸窸窣窣地討論、說話,好不熱鬧。
段朗踏進琳琅坊時,錯愕了一瞬。他甚少上街,竟不知長安的書肆竟還能開成集看書、飲茶、閑聊、聚會的清雅之所,甚為意外。
等段朗環視一圈,視線重新回到眼前的時候,才發現李昭寧已經站在了他面前,他之前見慣的袞服與圓領袍的輕便衣服,此刻都不在她身上穿著,而是一身女子的打扮,綠衣紅裙、發髻鬆散,雖未施粉黛,但恰如清水芙蓉一般,清麗出塵。
李昭寧道:“段郎君請隨我來。”
段朗鬆鬆地拱了拱手,垂著眼簾跟著李昭寧上樓,目光跟著前方深橘色的裙擺翩躚飄蕩,一時竟有些恍惚,連李昭寧轉了個彎都沒有發現,差點撞上走過來的路人。
他抬起頭,才發現李昭寧站在三樓的一個小房間門口,正在等著他,便走了過去。
進屋後,段朗才發現桌上早已擺好了酒菜,便笑道:“想不到陛下的書肆,竟也能供應酒菜吃食。”
李昭寧笑笑:“是我借了隔壁酒樓的廚房做的。”
段朗見她用“我”而非朕,目光有所緩和,微微挑了挑眉,露出些許驚訝之色:“陛下會做飯?”
李昭寧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張口正欲解釋,卻突然想起正事,話鋒一轉:“段郎君,”
李昭寧頓了頓,“郎君作為工部尚書,在造屋修橋、屯田營山的事情上盡心盡力、周全謹慎,卻唯獨對治水興趣寥寥。朕原本覺得奇怪,但後來……”
段朗望著李昭寧,不動聲色,捏著酒盞的指尖微微泛上些許白色。
李昭寧輕笑,續上話頭,“後來朕發現,所謂挖溝渠的治水良方,並不是出自舉子之手,而是……”
李昭寧將段朗眼中閃爍的慌亂盡收眼底,動作緩慢地給兩人倒上酒,舉起酒盞,悠悠一笑:“出自於你。”
“你……”段朗想叫住她,卻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只得怒嗔一句:“陛下怎可捕風捉影、信口雌黃?”
李昭寧往前湊過來,盯著段朗的眼睛,將酒盞往他面前推了推,“若我要查,其實不必去查考舍和考生的痕跡、甚至都不用對比那張試卷和你的筆跡,因為這篇策論裡關於黃河治水的那一大段,與十年前你考科舉時的試卷如出一轍。”
李昭寧為了考科舉,做了很多準備,頭一項就是看往年的題目和優秀的答卷,她看到第五十一名的文章時,就覺得文風頗為熟悉,便找出了那一份印象裡的答卷,兩相對比,發現用詞造句分毫不差。
段朗抿著唇,看了看李昭寧,無奈地苦笑道:“陛下既然都知道了……那臣便自請替考舞弊之罪,去大理寺……”
李昭寧避開他的目光:“你去大理寺請罪,就能讓你的弟弟段清得到官職嗎?”
段朗卻是輕輕一笑:“自然不能。但陛下攔我,卻是因為如果我替考之事敗露,陛下的心血,都會付、諸、東、流。”
李昭寧確實想過,此事若追究起來,她苦心舉辦的科舉的公平性就會被人質疑,這場科舉的結果也就不再能在學子心中具有權威了。
但李昭寧心思不在此,毫不畏懼地對上段朗的眼睛:“今年大旱,根本就不會有春汛,你覺得陳崔知道這件事後,會留你性命嗎?”
這話如斧鑿雷劈一般,將段朗瞬間擊潰,他雙唇顫抖,眼神也開始迷離恍惚。他知道北方旱災,卻刻意隱瞞,就是為了讓他的弟弟在科舉中以治水為亮點博得一個靠前的排名。此事若敗露,不僅他的官職不保,連家人也會收到連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