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樂山在東南。峻嶺疊翠,可遠眺峽江入海:險峰繚霧,可近暱飛鳥層雲。最奇的是有仙人修行飛昇的傳說。山嶺多有奇株異草,都說其中多有仙草靈藥,多半可以延年益壽。最有名的,大概是隱山一線天兩壁生的一種芝草,摘得,以妙法輔以茉莉、柏葉,壓成香餅,做成香囊,都是上佳的。香氣清雅別緻倒是其次,最要緊的是竟能有定氣安神的妙用。一時間很得兩都的王公世家追捧,更有雅士給這香編了一個名字,叫做“悠然”。
可惜隱山行路奇絕,這種芝草又常常生在最是陡崖峭壁的所在,而這芝草處理也頗為複雜。故而縱使是山高路遠地去到了白樂山,這種悠然香也委實難得。
芪蘭氣候溫和、水暖風輕,兼之芷江又很有些奇花異草,故而,說起什麼香草之類,從小在芷城長大的蕭因,倒是很見過些世面。可是瞧著採蘋手裡松木盒子裡的悠然香的香餅,卻還是隻能道一句“沒見過”。
“可不是,”採蘋小心地把松木盒子蓋上,預備收到裡間的木格架子上去,“聽說這香很是難得呢!也不知道蘇公子的什麼朋友,能得了這香不說,最難的是這制香的心思,真是技術嫻熟,心思也別緻。光說這盒子,不用那些檀木之類,卻選用松木,氣味更是乾淨了。”
“等等,”蕭因叫住採蘋,“先別收起來了。這個東西是個稀罕物,倒不比那些炭啊、酒啊的。從來無功不受祿,等蘇家的那個僕人來了,叫原送回去吧。”
採蘋從裡間走出來:“這理兒確實。今天晨起,那個老僕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說,可是他回說,蘇公子的意思,說什麼天下只有俗人才會看見個稀罕東西就看值多少銀子。清河翁主性情超凡,更豪氣萬千,或者會拒絕一千兩銀子,卻絕不會拒絕朋友間的這番情誼。翁主您說,他這麼一大摞兒的話放在這兒,我哪兒還會回嘴啊?”採蘋說著,一甩衣袖,顯是被蘇衍讀書人詭辯的這一套兒氣著了,撅著嘴往外間的桌子旁,準備倒茶。
蕭因倒是忍不住笑出了聲。桓家上至桓右相,下至子侄這一輩,大都不僅才氣不俗,更高潔自傲,唯有蘇衍是個另類。怪道連寬厚如桓適之,似乎都不怎麼喜歡這位姑表兄弟。蕭因也不大喜歡這個蘇公子。自來洛陽,她便覺得他雖有些才氣能耐,卻行事過於鑽營。
可今天這番話,雖說是拍馬屁,卻很是坦蕩用力,毫不掩飾。簡直就差舉個牌子,自詡溜鬚拍馬的小人了。
“可惜……”蕭因接過茶盅,啟了蓋,一邊細細吹著,一邊搖搖頭。
“什麼可惜?”採蘋摸不著頭腦。
“可惜我輸了,”蕭因笑著說,“人家調教出來的人這麼會說,可我的丫頭只有生氣的份兒。”
“翁主還笑呢,”採蘋把茶壺往桌上一放,嘟著嘴道,“翁主和世子爺一樣,慣會拿奴才們玩笑。”
主僕二人正說笑間,外間的丫鬟報進來,說:“桓大公子來了。”蕭因才起身挽了披錦,出去到前面的小花廳。
桓適之坐在小花廳右手的一把梨木圈椅上,小案上早有丫鬟上了茶水。蕭因笑著走進來,說道:“相爺把那些大事情都交給了適之哥哥,適之哥哥應該很忙吧。難得今日空閒,可以到這邊來坐坐。”說著,便在旁邊的小椅上坐定。
桓適之聞聲抬頭,對著蕭因笑笑,溫暖似乎如常,唯有眼底似乎有一絲憂慮閃過。蕭因立時直覺,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是交州有什麼不順利的嗎?難道是有人……”蕭因忽然有些緊張。
“殿下軍中上下,一切安然。”桓適之這句話一出,蕭因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桓適之見狀,雙目悠悠,倒似有所思:“你也許有耳聞,殿下這次領聖上命,有兩件事:一是平定交州,收復失地;二是要帶回張覽的人頭,了結心頭大患。如今,大軍已經蕩平交州,不日就可以凱旋,這第一件事算是達成。”
桓適之語氣沉緩,臉色有些鬱郁。皇上交代的第一件事既成,難道是第二樁出了什麼紕漏?交州早就被圍成了鐵桶,甕中捉鱉,沒有不成功的道理。莫不是信王顧及穆姑娘,叫張覽跑了?
蕭因心急忙問:“是叫張覽逃出去了嗎?”
桓適之沒有直接回答:“張覽被困多日,最終城門被擊潰。殿下安排得當,不過張覽小人狡詐,與副將交換了戰袍,叫副將從正門出去迎戰,自己卻獨自從小路跑出。”
“王師數萬,圍交州有餘,怎麼會有小路能叫他跑了呢?”
桓適之沉聲:“這條小路隱蔽,交州的軍事地圖、地形勘考都沒有記載。所以殿下也疏忽了,並沒有埋伏兵力。可城破那日,偏有一支隊伍行軍有耽擱,可巧遠遠就瞧見了張覽正張皇地從小路逃出去,領隊的將領當即一箭,射殺了張覽!”
“這麼巧?”蕭因不禁驚歎出聲,瞧著桓適之神色越發鬱郁,不禁心中生出一絲狐疑。
桓適之苦笑:“更讓人意外的是,立下這樣奇功一件的將領,便是素來行事內斂的太子府都護,鄧曜!”
蕭因聞言,手一抖幾乎將茶盅摔落。
“我信清河妹妹不會有意欺瞞於我。”桓適之轉頭凝視蕭因,“大概你我都錯看了這位都護。射殺張覽的確是一件奇功,可一來,我絕不信天下有這樣的巧合;二來,這件奇功也不該是他一個東宮的屬臣搶佔的。如今,我也不忌憚說,信王與東宮會有一爭。鄧曜這般,明裡為東宮壓著了信王,可是於太子殿下,也是禍不是福,恐怕會引來更深的忌憚。這般論來,我倒是很想問問,這鄧都護究竟是什麼人,為的,又是哪路主子?”
桓適之鮮有這樣急促的長篇大論,蕭因一時間愕然也不知該如何作答。鄧曜是氐族的暗人,知道那條隱蔽的小路倒是不難。鄧曜表面上深受劉恪重用,可實際上並不為太子所用,這些,蕭因都知道。可是,蕭因卻也想不明白,鄧曜為什麼會行事這般反常,高調地搶佔這樣的奇功。
找偶然路過這樣蹩腳的理由,殺了張覽,得罪了信王一黨,也會為太子忿忿,更有引火上身、暴露暗人身份的風險。蕭因實在是不明白。
總不能就是為了正義地去剿滅叛黨吧?蕭因不禁苦笑,原來,桓適之說的不錯,她同他一樣,都並不瞭解鄧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