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裡久久凝聚的熱氣,也因此被攪散,天氣涼了幾分,心中的燥意也被壓下去不少。
夜裡,度月流螢並沒有留在玉衡苑。
暴雨滂沱,久落不絕,內廷含涼殿中,身著玄色織錦龍袍的季硯佇立檀木案前,靜靜地聽著跪在殿下的兩婢來稟。
“娘子午後沖了幾回涼,其間叫奴婢們挨個進去問話,都是詢問那□□之事,言語中盡是震驚之意,似乎並不知情。”
度月說完這個便無甚好說了,流螢心中忐忑,背上的鞭傷還隱隱作痛,更是不敢有動靜。
驚雷雨聲之中,身形巍然的一朝之帝聽完回稟之後,並未多問,依舊神色莫測。
許久後,他才兀得開口說了句題外話,“她此刻可還好?”
流螢被這冷不丁響起的清冷聲線嚇到,更是匍匐在地,又有些茫然,不明白季硯為何忽然問起此事,不敢吭聲。
度月倒是領悟了些意思,卻有些猶豫,回想起趕往含涼殿之前,那晏小娘子精神萎靡的模樣。似乎是今日被嚇得狠了,半晌臥在榻上也沒起身。
“晏娘子…晏娘子她……”
流螢聽自家姐姐支吾,忽然明悟了起來,連忙接腔:“娘子似乎不大好,午後泡了涼水澡,從水中起身時唇都發白了。”
度月看了流螢一眼。
季硯倏然抿唇。
含涼殿外的琉璃瓦下,雨點不斷叩擊著瓦當,淅淅瀝瀝,綿綿不絕,似玉珠碎落,玎玲作響,透過窗欞門扉,在幽冷寂寥的大殿之中肆意回蕩。
一景一情,因雨聲變得越發寂寥清冷。
他驀地想起了意圖壓在心下,卻又被綿綿雨聲不斷沖刷翻起的往事。
少年時,那小姑娘曾懼怕風雨雷聲,每回暴雨將至,雷聲才隱約響起,便會變得十足黏人,她總是恨不得整個人貼在他身上,要他抱要他哄,怎樣都不肯罷休。
“阿硯哥哥長得高,還長得好看,我只要抱住阿硯哥哥,就什麼都不怕了。”
昔年舊事裡,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沖他眨起杏眸,嬌笑著道。
小時候的季硯曾無人可依仗,短暫有過前朝貴妃的收留,也只是流光瞬息,稍縱即逝,多數時他只是個被棄如敝屣的狼狽皇子,卻不曾想,有朝一日,他還能被別人依賴。
被這麼一個嬌得像海棠花般明媚的、彷彿有著無盡生命力般的姑娘所依賴。
她分明璀璨妍麗,比之他有太多人鐘愛,卻仍願意投身他的懷中,只依賴著、愛著他一人。
那份深情,曾經真如同春日裡最溫暖的陽光,照亮過他孤寂的心。
於是他頭一次敞開了本該拒絕所有人的懷抱,將她擁入懷中,並在之後的每一次留意起從前從不在意的天氣,與其他她所愛的、不愛的任何事物,只為了讓她少一分憂慮,再少去一分。
那些風雨前的未雨綢繆還歷歷在目。
他憂心過暴雨前她趕不上宮門落鑰,憂心她會在驚雷時尋不見他的懷抱,甚至,最後還憂心過她是否會因宮門驚變而懼怕,會在江南過得無助悽苦,種種少年時懵澀的情思……都曾真切存在過。
可是後來呢?
季硯撫過手中的白玉扳指,無意識敲叩著檀木案,直到扳指清脆碰響木案,聲色悶鈍,卻也顯然。
跪在地上的兩婢皆是一瑟縮,卻見年輕的帝王微昂下巴,淡道:“隨朕去看看她吧。”
簾外寒雨濤濤,帳間暖香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