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知道他心裡一直有個結。他小時候是街邊的乞兒,被我們方家收養。你孃的爹孃脾氣不好,對他很嚴厲。有一次他跟娘說覺得自己在方家像下人,娘以為他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心裡記得那麼深。”
“你爹年輕時犟得跟你一模一樣,就是欠抽。”方如意恨恨地咬著牙,眼睛裡流露出懷念。
“娘年輕的時候經常在外頭,不怎麼在家,說不定他真的受了很多苦。直到跟家裡人鬧翻了,嫁給你爹後又有了你,娘在想日子總會慢慢變好的。”
方如意以為方岳年少時的苦悶會隨著時間淡化,兩人甚少交流,也不會提起從前的事。沒想到方岳心中一直系著當初的死結。
烏龍峽,雨霽。
山巒如被清水濯洗過的青瓷,釉色在薄霧中洇開。樹上綻開新春的芽,吸飽了雨水,沉甸甸地垂首,風掠過時便抖落一串晶瑩,濺在胭脂色的野杜鵑上。
這裡離峨眉山不遠,附近還有一個茶園。彼時春雪尚未融化,茶農會趕在清明時節之前,掐下最嫩的一簇茶葉,這便是頗負盛名的峨嵋雪芽,萬金難換。
這既是許多茶農的生計來源,同樣也是苦漢與勞動的畫卷。他們絕不會想到,就在距離他們十裡開外的地方,竟藏著一夥喋血計程車兵。
烏龍峽如其名,山脊像兩條盤踞的黑龍。方岳正立於龍首,俯視著腳底刀鋒一般筆直的山壁,一絲最微小的動靜也難逃他的耳目。
他聽到了鏗鏘的腳步聲,是戰逵提著他那兩柄大錘一步一步地走了上來,他很沉,走很穩。可即便如此,他也險些將自己摔到山槽槽中粉身碎骨。
他罵了半句,吐出一口唾沫,看見方岳後,就將那兩柄大錘抓在手心。
“大將軍,您那爪子可真好使。這天邊的山頂子也上得去。要不跟我這甕金錘碰一下,我覺得還得是我這錘子更硬。”
方岳收回手,那鋼鐵一般的巨錘上赫然出現兩道劃痕。
戰逵瞪大了眼:“這太虎了這,我也想整個。”他瞧著方岳臉上非正常的紋路,又撓了撓頭,因為他還想討個老婆。不像方岳,已經娶妻生子,沒什麼顧忌了,挺好,嘿嘿。
他忽然又想到他們可能全得折在這烏龍峽,別說娶妻生子了,連命都保證不了,心裡又有些沉重。
方岳問道:“現在怎麼樣了,弩都架好了嗎?”
“大將軍放心,我們趕了好幾日的活,全部都按您吩咐架上了。就是昨夜下了一場雨,弩影響不大,炮臺估計起不了火了。太潮了這。”戰逵聳了一下鼻子,他臉上像被牛舔了一口。
“這是最後一段路。等過了明日,我們出烏龍峽,走水路,燕軍就很難追上了。”
但是出峽前,他們還得想辦法突破燕軍的包圍。任何一個將領都不會輕易讓他們透過,但若是燕軍選擇阻擊,也只能在此時。他們要搶的是時間,還有一點兒運氣。
方岳舉起爪子看了一下,他手上坑坑窪窪,像怪物一樣不倫不類。他知道跟著他的這些弟兄們私下也覺得害怕,不過他們仍然選擇追隨自己。尤其是,戰逵。
“大將軍,您又在說這些。”戰逵的臉又黑又紅的,“我們都跟您拼了這麼多年,要生大夥兒一起生,要死也得我們先死啊!哈哈哈哈!”
方岳眯著眼,看山下起伏的綠浪,平靜極了,似乎也是尋常的一天。他暗自發了個誓,若能今日能順利脫困,他就認了這條命,從此自埋名姓,安穩度日。
碧空如洗。
只是不知道這天肯不肯站在他這一邊。
方岳握緊了戰逵的手。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很快,斥候來報,燕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