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二十年來,沒有人知道這篇故事究竟叫什麼名字。而知道這篇故事的名字者,只剩下三個人了。說書人就是其中一位,青衣人亦是,還有一個人,正流落天涯,不知蹤跡。
說書人換完衣服,就看見青衣人牽著一匹白馬,在茶樓外對自己招了招手。
青衣人說:“張錦容!”
張錦容也看到那名青衣人,他向青衣人跑過去,而後青衣人遞給他一把傘。二十多年過去,青衣人也不負當年那般年輕了,烏黑的頭發有一些銀色沾染,從遠處看就像是未消融的白雪,就連青衣人那俊美的面龐,都攀上皺紋,顯得蒼老了一些。
然而,張錦容也大差不差。二十年前從晏都,也就是現在的燕州逃出來之時,一路顛簸輾轉,所幸遇到了柳明哲。柳明哲帶著他躲避戰亂,四處顛沛流離,等到天下安定,上遼建立伊始,他們才在江南定下居所。
他早就不是什麼大理寺卿了,如今淪為平庸,成為了最普通的說書人。
“《晏都殘夢》都講了二十年了,怎麼每次講到結尾還是會哭?”柳明哲低頭問道。
張錦容嘆了口氣,他指著自己的心口,看向遠處的茫茫雨幕。
“沒有經歷任何劫難的人都會認為釋懷一件事情很容易。”他抓過柳明哲的手,攤開他的掌心,在他掌心一撇一捺地寫下“釋懷”兩個字。
柳明哲不解,他微蹙起眉頭,摩挲著下頷。
“‘釋懷’二字如此難寫,難得眾生都被情愛所困。”他頓了頓,張錦容嘆了口氣,他攤開手,有些無奈,“但困住我的不是情愛,而是‘眾生’。”
柳明哲看著眼前逐漸淅淅瀝瀝的小雨,他牽過自己的白馬,先讓張錦容跨上鞍馬,自己隨後踏著腳蹬,蹬上了鞍馬。兩人一騎,穿過行州的瀟瀟煙雨,一路輾轉北上,行過幾日,便到了燕州城內。
曾經那不可一世的盛世繁華皆都被時間和戰火粉飾太平。曾經那眾人不敢踏進的都城此刻已經遊人如織,揮汗成雨。他們摩肩擦踵,望著遠處的青山,瞧著近處的波瀾,各個嬉笑交談著。
“都會過去的。”柳明哲牽著白馬進入燕州城時,他對坐在白馬上的張錦容溫柔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再次來到燕州的舊宮闕。
曾幾何時,這裡是遊人禁地。又是曾幾何時,這裡住滿了滿朝文武。行過一扇又一扇窗,張錦容總是會聽到前朝文人墨客在窗前詩酒論茶,也總是會聽到前朝君臣相丞在窗前兵書論劍,他們會把朝中的一切攪動到風雨周旋的地步。
府衙的牌匾上隱隱約約能看到一個“韓”字,而這座府衙對面的那個衙門內,種著一棵長青樹。對面的衙門上能隱隱約約看到一個“東”字。
生平碑座落在刻有“韓”字的府衙內。底座上擺著一些貢品,像橘子、蘋果這等尤物,生平碑下還有磕頭跪拜的人。
柳明哲和張錦容踏過門檻,像往年一樣,他們會逆時針繞著生平碑走一圈,抬起手掌撫摸每一個名字,尤其是讓他們熟悉的名字更甚。
“張錦容,我們不是神。”柳明哲用指尖勾勒著“陳應闌”和“傅旻”兩個名字後,他頓住腳步,抬眸看向身後的那個人。
而張錦容此時此刻正好抬頭,再度對上了柳明哲的目光。
燕州的陽光正好,光線一縷一縷地照在了柳明哲的臉上。張錦容凝視著比自己高一點的人臉龐上的一道道明顯可見的皺紋時,好像覺得很多事情哪怕一輩子釋懷不了也無妨,至少當世間諸相把慘烈的事情忘卻之後,可還有人記得,還有人證明過這些都曾存在。
所謂的釋懷,不過是去另一個風景裡,找尋一個替代而已。
良久之後,柳明哲笑了。
他唇角上揚,而後道:“我們都會老的。我們會老死,埋進土裡,到時候只剩下白骨。最終白骨會化為土地之上的一片片草木,功德厚的,或許會成為一座青山。”他頓了頓,繼續道,“這個時代結束,又是什麼時代,我們怎會知道呢?我們不過生逢亂世的一介草民罷了。”
走出生平碑,來到對面衙門,看到一個人傴僂著身軀,正在長青樹下清掃著落葉。
柳明哲對那個人擺擺手:“蕭玉京!”
蕭玉京回過頭,時隔二十多年未見,蕭玉京的樣貌終於配得上她的年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