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2
離別的那天是這個夏天的尾巴。
一切都井然有序發生著,就像提前排練過那樣,沒有措不及防,沒有兵荒馬亂。
住院樓外吵鬧一夏的蟬絕大部分已經死去,餘下的也已經邁入生命的倒計時,趴在枝頭樹梢無精打採。
一日的溽熱還未消散,昏黃的霞光輕快熱烈地灑進室內,照在光潔的瓷磚面上反射出來有些刺目,有人想去拉窗簾,但安淑芝極輕地抬了一下手指,陳佳渡便知道了她的意思,神情恍惚地走到窗邊,把窗簾又拉開來得大一些,好讓光暈攀上病床上那張即使化了妝也無法遮掩憔悴,長著紫斑的臉龐。
接著她又坐回到安淑芝的床邊,用手一下一下輕撫她的胸口,希望她不要那麼痛。
安淑芝早就虛弱得說不出話,月初她情況稍稍變好的時候她們一起回了一趟家,那時候她還可以下廚,甚至記得女兒之前跟她吐槽的小事,親自做了芝士烤蝦還有刺身拼盤。
陳佳渡知道她不會做這個,是在網上看影片偷偷學的。
芝士烤蝦很美味,安淑芝不能吃,就在旁邊目不轉睛盯著女兒吃,笑容溫和地叮囑她多吃一點。
陳佳渡吃完了一盤蝦,還得到表揚。
吃完飯她們又一起去散步,路兩側的香樟和女貞水潤墨綠,像浸了油一樣。
陳佳渡的腳步一點兒也輕快不起來,心裡積壓了太多事,她已經喘不過氣,更別提去切身感受周邊的生機盎然。
安淑芝的心境跟她截然不同,她很喜歡這樣的環境,彎腰撿了一片葉子遞到陳佳渡手中,說這是全世界最特別,最獨一無二的一片葉子,送給最獨一無二的人,還給她科普說這兩種樹開出來的花有一股淡淡的迷人的香氣,聞多了好像會醉倒。
陳佳渡捏著葉子一言不發,安淑芝又說其實這裡不如他們以前住過的老房子布滿生氣。
她說自己特別喜歡那種整潔衛生的老小區,遇到煩心事,工作不順意這些的,經常會特意去那些老房子周圍走一走拍一拍,特地去享受那種一個人慢下來的時光,建議陳佳渡也可以這樣去消遣自己的負面情緒。她說她覺得建築就像一個人一樣,從嬰孩時期的基地開始因地制宜地構建自己的全身,矗立起紅磚樓房。它們雖然慢慢地慢慢地在變老、衰敗、褪色,但那種獨一無二的情懷卻一直存在,並且還能夠透過你的鏡頭或者你用來觀察這個世界的眼睛,從而長長久久地儲存起來。她喜歡那種獨特的綠色,給老房子增添了很多生機,彷彿重現千禧年伊始所有事物都欣欣向榮的感覺。她覺得一個人只要那種面對生活積極向上的精神還在,那就永遠年輕,永遠不朽。
她強忍住身體的不適把這一段長篇大論說給女兒聽,以期對方可以振作起來,但很遺憾陳佳渡並沒有記得,那天最後留給她的記憶是忽然咳嗽不止且咳出血的媽媽,是她顫抖著手撥打急救電話還在不停安慰她不要著急的媽媽,是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像驟雨一樣砸下的眼淚,是……
窗外的暖光漸漸冷卻,屋子裡顯得有些冷冰冰的,空調風徐徐吹過,每個人都安靜而肅穆地站立著。
安淑芝無神的眼底溜進了一簇光,漸漸點燃了她的生命,她微微抬眸看了一眼陳佳渡,後者便心意相通地把她抱到懷裡。
她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有進食,依靠營養液維持生命,現在有多重?七十斤還是六十斤?陳佳渡沒有概念,只知道抱著她去洗漱的時候,已經不大費力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表情亦然,只剩下麻木。
安淑芝的眼睛不斷尋覓著,見到那個身影招了招手,其實只是一個稍微有點起伏的抬手動作罷了,被賀江牢牢捧在掌心。
她深深望見賀江的眼底,交代他:“照顧好……我們佳佳,要好好地對她……不要讓她受委屈……”
她每說一個字都承受了莫大的苦楚,這短短幾句話,她斷斷續續說了三分鐘,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極其認真,在得到賀江鄭重其事的答複之後她才放心松開手。
陳佳渡已經無力思考他們的約定,餘光中老太太走到角落裡揹著人群擦了好幾次眼淚,沒有一個人露出不耐的神情,每個人都是哀婉而憂傷的。
安淑芝把最後的時間留給女兒,昨天晚上她們就已經聊了很多很多的悄悄話,大部分時間都是陳佳渡在講,她知道安淑芝想聽她說,就一刻也不停歇地說。
從慕尼黑到海參崴,女兒滑動相簿給她展示了這些年到處旅遊的照片,那是一個全新的,五彩繽紛的世界,可以任意翺翔,無拘無束,安淑芝看得落下淚來,她小小的茉莉公主啊,上天賜予她的無上珍寶。
此刻她就靜靜躺在女兒的懷抱中,遙想生命最初,她激動地從護士手中接過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小小女孩,落下幸福的眼淚。
不同的是當時的她正和丈夫一起滿懷喜悅地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而現在她的女兒正在親眼見證她的生命消逝。
多麼殘忍,多麼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