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永路對來鶯告密的事一直耿耿於懷。這天晚上他特意到老宅串門兒,剛坐上炕頭,就吧嗒幾口小菸袋鍋,說起自己的苦惱:“親家母呀,你說我咋養了個白眼狼呢?”春心一笑:“這話說的,誰是白眼狼啊?”老憨猜測:“你是說大膽?他咋惹乎你啦?”賈永路咳嗽幾聲說:“不是侄子氣我,是來鶯。我撿來鶯的時候是春天,用一塊小被包裹著,我發現她手腳冰涼,趕緊抱在懷裡取暖。好不容易一點點將就大了,我看她精靈活泛,就供她多唸了幾年書,誰曾想越供越回陷!你們說說,她為啥要告密?能連累她啥?顯她有覺悟?顯她大義滅親?雖然不是一個娘腸爬的,但那也是親人哪,她咋下得去眼兒呢?裘環說她是白眼狼真沒說屈了她!”春心安慰說:“孩子嘛,可能是一時想的太左了,頭腦一熱就做了傻事。”
賈永路狠狠地吸了一口小菸袋鍋,吐出的一縷煙霧緩緩地散了:“養她十七歲,我對得起她了。好模好樣的我就多養她幾年,就這樣的我還養她幹啥!”老憨說:“既然是個白眼狼,那你就早早打發她出門子,眼不見心不煩。”賈永路說:“我就是這麼想的,親家母你抓緊給踅摸個人家。”春心說:“行啊,親家你放心,保管讓他儘快嫁人。正好聞老千也不念書了,還求我給保媒呢,你看聞老千成不?”老憨說:“那小子隨他老聞家根,可好賭哇。”賈永路卻一咬牙:“有人要就行。”下地要走時,春心說:“老賈大哥你出去時,就手兒把院門替我關上。”賈永路說:“你家那院門,都瓢楞得關不嚴了,應該修修了。”
賈永路前腳剛走,在北炕擺撲克的黃四亮問母親:“媽,你真想把來鶯介紹給聞老千呀?”春心逗話:“咋?不給老千給你呀?”黃四亮“嘻嘻”一笑:“我這不是也不念書了嗎?”老憨橫插一句:“那來鶯,我坐地兒就沒看好。就衝告密這事兒,也不要那操神的貨。”春心說:“賈家有倆養女,要娶就娶來燕,那丫頭本分。”這一番話打消了黃四亮的念想。
第二天,春心到聞家提親,那聞老千一聽是來鶯自然滿心歡喜。聞大褲襠大包大攬地說:“老千說媳婦是大事兒,只要他相中,我頭拱地也好好給他張羅……”離開聞家,春心直接去了渡口。
“啥?讓我嫁給聞老千?能不能換一個?”聽見來鶯很不情願地嘟囔,春心笑問:“想換誰?”來鶯瞥一眼悶頭抽菸的養父,小聲說:“我看你家四亮挺好,大串聯時我腳崴了,他揹我走的。”賈永路把一口煙吐出來,忍不住說道:“你還有資格挑?你還相中四亮了?你舉報二老狠時咋沒想到這一層呢?你可別坑人家了!”春心說:“咱不提舉報那事兒。來鶯,我實話跟你說吧,其實四亮心裡有人啦?”來鶯急忙問:“有人了?是誰呀?”春心瞅瞅來鶯旁邊的來燕,臨時起了道眼,吞吞吐吐地說:“是,是來燕。”
來鶯用胳膊一拐來燕,一臉嚴肅地問道:“哎?人家相中你啦,你願意嗎?”來燕臉面羞紅了,看著養父低聲說:“我聽爹的。”賈永路說:“那好,既然聽我的,就跟四亮吧。”來鶯翻了一下白眼,又嘟囔一句:“亂點鴛鴦譜。”
“姑娘大了不中留,留來留去留出愁哦!”裘環捋了捋耳邊的亂髮,說道,“你們幾個都是同學,互相都知根知底,再說人家聞老千、四亮都樂意,事兒就好辦。”來鶯說:“那貨不是好揍相,我看他硌眼。那小子說話拉春,為人狗嘰,心眼子也顧動,招人硌応。最關鍵是他隨老聞家根兒,耍起來鑽頭不顧腚。”春心說:“四亮每年放假也不閒著,人家玩天九,他抽冷子也押過。”賈永路說:“原打算先讓來鶯出嫁,既然四亮也有心思,就一塊打發你倆出門子,也算了了我的心願。我剛才合計了,你們姐倆一天出門子,也算不偏不向,等摘看了日子就麻溜嫁過去。”
春心回家勉強做通了四亮的思想工作,和聞大褲襠一起找公冶山摘了日子。於是抬腳去了前門房子,稀罕了一會兒小頂子,看了看艾育梅衣襟緊裹著腆挺的肚子,笑道:“看你這肚子這麼鼓,孩子可能不小。”艾育梅摩挲著肚子:“感覺是個雙棒。”黃士魁說笑:“要是個龍鳳胎就美了。”春心對黃士魁說:“我打算讓老二兩口子獨立門戶,倒出西屋給四亮說媳婦。現在,給四亮訂了婚,也找你賈大爺兒把日子看了,現在離正日子還有一個多月,得抓緊讓老二兩口子搬出去。”
聽了母親的打算,黃士魁說:“既然分出去過,那就別租房了,買個獨房獨院的兩間房,也免得吵鬧東西屋鄰居。”母親說:“行,你幫琢磨琢磨看誰家賣兩間房,價錢要合適就留下。”黃士魁說:“大隊部後趟街聞老萬家想換個三間房,正張羅賣那兩間房。”母親說:“中,你早點去問問。”黃士魁“嘶嘶”兩聲:“只是鄰居不好,挨著鬼子漏。”母親說:“這不礙事,個人過個人家。”黃士魁又說:“那房子牆皮脫落了不少,應該抹抹牆。”母親說:“房子靠人住,你們兄弟幾個都幫著收拾收拾吧,誰也不許呲邊閃沿。”
黃士魁特意去了一趟聞老萬家,一番講價還價,買妥了房子,然後幫著二弟拾掇屋子。
黃士清和鬼子漏兩家都是兩間泥草房,兩家房子大山牆相距不寬,房山頭上的檁子頭兒、扇簷兒相互對著。黃士清家房子大山牆以及牆群子那一層老皮皴裂斑駁,就像長了禿瘡一樣。房子前,一堵透籠的籬笆牆隔開了兩家的地盤,鬼子漏家的氣貓子秧緣牆攀附,以至探在牆頭,賴皮賴臉地窺視這邊的光景。
抹牆的準備工作已基本就緒,那抹牆的泥裡有麥餘子紇弄作的秧就,提前漚了一天半了。老憨覺得還不夠受使,就用二齒子和泥,黃士魁覺得不趕勁兒,便穿個靴子在泥水裡踹咕,累得汗水溼了粗布褂子,望望陰沉的天空,衝幹活的弟弟嚷:“天頭要壞了,都加把勁兒。”
黃士清爬上了梯子,用泥板子抹房山牆。黃四亮光著上身,掄開了膀子,往牆上摑泥。老憨在旁邊找零監工:“這牆不能抹厚,厚了容易往下掉,也不能太薄,薄了不起作用,厚度大約半厘米最好。”黃士清抹好山花牆尖,下了梯子,叉開兩腿,開始抹下邊的牆。黃四亮圖省勁兒,繼續往牆上摑泥,越甩泥巴越來勁兒,一不留神,將一塊泥緊貼著黃士清的褲襠甩到了牆上,濺出的泥點子噴到了黃士清的臉上。黃士清有些生氣:“你眼睛瘸了,往哪兒甩呢!”老憨一看黃士清那粘滿泥點子的臉,一邊笑一邊指著剛抹過的牆泥說:“這兒刺疤,好好再抹抹。”
從早上抹到下午,老天爺把臉子陰沉了下來,太陽害羞地躲進了雲層裡。窒悶和炎熱的氛圍有所減弱,不時吹來一絲絲習習的涼風。老憨看看陰天,抱怨起來:“天不把握,看來要下雨呀,真他媽煩人。”春心看著兒子們幹活,也不忘揶揄一句:“下不下雨那是老天爺的事,你能管了啊?”兒子們聽了,都憋不住笑。老憨嘟囔道:“我就是抱怨這老天爺不成全人,還挨你一頓狗屁呲。”春心說:“一春零八夏,莊稼人腚溝子朝後眼珠子朝前,有啥可抱怨的。是陰是晴,趕哪算哪。當老農一輩子擺弄土垃坷,無論陽光雨露,無論種啥長啥,都得老老實實低頭彎腰受著。”老憨斜楞老伴一眼,很不滿地說:“我才說一句,你恨不能說十句。就你這張嘴屬叨木冠子的,我算服了。”春心繼續逞能:“我叨木冠子咋?我能叨住理!”老憨用大蓋鍬往給黃士魁端泥:“你是得理不讓人,無理變三分。”春心白楞一眼,說道:“瞅你那出,死秧巴耷的,一副活不起的樣子。”老憨說:“下輩子,我可不託生人了,活得這個憋屈。”春心說:“不託生人託生啥,託生個鱉也得讓人踩在腳下。”說完,忍不住“嘻嘻”笑了,回屋做飯去了。
一陣“嚓嚓嚓”的腳步聲從衚衕口傳來:“哥幾個抹牆哪?”黃士清見來人是來鶯,賭氣囊腮地又使勁兒抹牆:“呀,是不是來錯地方了?”來鶯一副懨懨不歡的樣子:“二哥呀,說話直巴稜登的,這是還生我氣哪?”湊過來,認真地給黃士清道歉,“上次的事兒我錯了,是我一時糊塗,二哥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黃士清“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這地場太髒,可別弄髒了妹子的身子?”說完繼續用力幹活,泥板子揮動時與泥牆摩擦發出欻欻聲。
來鶯見黃四亮回頭看她,就一邊往衚衕拖動腳步一邊用頭示意他跟過去。黃四亮猶豫一下,扎撒這兩隻泥手,跟著來鶯往衚衕南端走。黃士魁、黃士清和老憨都直腰往衚衕裡尋看,老憨吵吵:“別揚了二正的,天陰的邪乎,撒楞幹活吧。”
來鶯走到衚衕口,停下腳步,聽黃四亮跟了上來,輕聲軟語地問:“你心裡到底有我沒我?”黃四亮甩了甩手上的泥,忙表白說:“有,絕對有。”來鶯又問:“那你家老嬸咋說你相中了來燕呢?”黃四亮說:“那是我媽的主意。”
天色忽然有些暗淡,一大塊烏雲翻卷著移壓過來,風吹得樹木“嗚嗚”作響。在大山牆邊,潘桃望了望衚衕口單獨說話的兩個人,說道:“這活幹得囫圇半片,就跟來鶯嘀咕去了,可都剛訂完婚,這會兒來找到底要做啥?”黃士清說笑:“他們是同學,能做啥?還能把四亮勾跑了不成!”
“哪可沒個準!誰也誒鑽誰心看去。”潘桃叨咕著,忽然聽見東西院中間的籬笆隔牆有動靜,見鬼子漏正色眯眯地往這邊窺視,就狠狠地瞪了一眼。姚錦冠到院子裡從晾衣繩上往屋裡取衣物,衝鬼子漏嚷嚷:“死鬼,在那賣啥呆?又見到啥新鮮活物啦?抹個牆有啥好看的?要來雨了知不知道,不能往屋裡幫我拿拿東西呀,一天天像個甩手掌櫃的似的,有沒有個正溜兒!”鬼子漏這才悻悻地走回院子裡去,把晾衣繩上剩下的幾件衣服拽進懷裡,跟著媳婦回屋時還戀戀不捨地往西院這邊望了望。
衚衕口,來鶯還在和黃四亮嘀咕:
“這樣行不行?你說句痛快話?”
“容我再好好想想,看能不能不走這步。”
“若是等你想好了,興許黃瓜菜都涼了。”
黃四亮勾了頭,不作聲。這時,傳來黃士魁的聲音:“天要下,兄弟幾個都煞腰兒幹啊,就剩這點活抓緊幹完好收工。”老憨也喊:“四亮——你看都啥前兒了,快煞愣的,別耽誤事兒。”黃四亮急忙應聲:“來了來了。”來鶯抬頭望天:“天要下雨了,我得走了。行了,一不做二不休,就按我說的道走。”黃四亮咽口唾液,點點頭說:“嗯,我聽你的。”來鶯滿意地笑了,一步一回頭地離去。
遠遠的滾來一陣沉沉的雷聲,一大片飽含著雨水的烏雲遮蔽了天空。地上起了風,搖得大門街前的小葉青楊楓楓作響。黃士魁、黃士清、黃四亮收拾完幹活的家把什,鑽進房門。老憨說:“緊著趕活,總算抹完了。”
又過了一會兒,遠處下冒了煙兒的雨頭迅速地掃過村子,撲打著窗子,房簷上垂下一道水晶珠簾。屋裡,黃士魁用異樣的眼光看了看黃四亮:“來鶯這老遠從戧子來找你,好像有啥事兒。”黃四亮躲開大哥的眼神:“沒,沒啥事兒,就是閒溜達,她說聞老千那邊準備差不多了,看看我這邊準備咋樣了。”潘桃說道:“這會兒來鶯在半道上,肯定挨澆了。”黃四亮望著窗外的雨水不言語,黃士清卻一時高興起來:“再下大點兒,澆她個落湯雞。”
數日後,黃士清搬家,黃士魁派秦佔友趕馬車給拉兩趟,忙活一上午才搬利索。鬼子漏午間回家,瞧見西院搬家,與黃士清打聲招呼,剛要回屋,忽聽一聲唱曲悠揚浪蕩,目光越過籬笆隔牆順著衚衕尋聲望去,潘桃正扭晃著腰條走向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