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綾溫聲寬慰他道:“你放心去吧,我在這守著。”
寧澈點了下頭,步履倉促的走入夜色中。夏綾目送著他的背影,暗夜使他身上挺括的龍袍更顯威嚴,而腳上的鞋子,卻暴露了他此刻的淩亂。
回到乾清宮,何敬已在此當值等候。
“主子。”見寧澈回來,他簡直像見到了救星。
除工部呂尚書暈倒被抬下去外,內閣三位輔臣及六部九卿仍舊跪在禦書房中,勸也勸不走,還招一頭罵。這一個個的老大人年歲也都不輕了,要真跪出個三長兩短來,那全都是麻煩。
何敬雙手呈了一頁紙上來。
寧澈接過來看,見是今日盧英當庭寫的諫言疏。在這上面簽字落款的,除盧英本人外,還有兵部尚書,左都禦史,大理寺卿,通政使。
全都是刺頭。
可若不是刺頭,又如何擔得起秉正監察,清明言路的職責。
盧英今日還是輸了,且輸得並不好看。首輔次輔均未站到他這一邊,九卿當中也失了近半。
可寧澈也沒覺得自己有多光彩。此時的他,已完全失去了同閣臣爭個高下的興致。
他懨懨將那頁紙放在一旁,吩咐說:“將楊閣老請過來吧。”
楊懷簡今年六十有八,若按歲數算,足以當寧澈的爺爺輩了。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跪了這兩個多時辰,雖然他的脊背依舊硬挺,可腳步難免有些蹣跚。
“老臣,參見陛下。”
寧澈無聲頷首,仍是給楊閣老賜了坐。
“楊先生,”寧澈單手拄著額角,“今日內閣所為,實在太讓朕失望了。”
“老臣慚愧。”楊懷簡拱手謝過罪,卻說,“可禮部尚書今日所為,絕非逞一時口舌之快。陛下所見到的臣子態度,也絕非閣部大臣的一家之言。陛下即位已有五載,非但無子嗣,如今甚至連中宮都已位缺。臣工之中已隱有騷動滋生,國本不穩,終究人心難定吶。”
“可這畢竟是朕的家事!”寧澈抬高了聲音,“今日是這一群外臣堵在朕的家門口,指著朕的鼻子幹涉朕的私事。老師不覺得,有些太過分了嗎?”
“老臣早就教導過陛下,帝王之事無家事,皆是國事。陛下在指責臣工諫言的同時,可又想過您如今所為會寒了臣子的心?”
“老師,為什麼啊?”寧澈不禁站起身來,聲聲切切問到,“朕自問,自接位以來,無一日怠懶,無一日荒政。朕一直秉持著先生的教導,是想多做實事的啊,不然又何必要肅貪腐,建海防!難道朕做的這些你們都看不到,僅因為一個無後,就寒了臣工的心了麼?”
楊懷簡同站起身,默了一默,方開口道:“因為,國家太大了,人太多了,陛下的位置,也太高了。”
“統治許多人,秘訣在於利用道德,使地位低的屈服地位高的,女人服從男人,沒讀過書的崇拜讀過書的。而這一切都需要最高位者做出表率和引導[1]。陛下是在肅貪腐,建海防,在千秋萬代看來,您會是位仁聖之君。可落在平頭小吏身上,肅貪腐只意味著更少的得利,建海防只意味著繁重的差役。他們看不到陛下的宵衣旰食,看到的只是您帶頭破壞秩序,從而為自己道德的缺位找到了理由。陛下空有一腔宏圖偉願,可若連小民小吏都無法驅使,即便是再淩雲的壯志,也都只是空中樓閣罷了。”
如此平靜的一番話,卻如一條鐵鎖般牢牢纏住了寧澈的喉嚨。他張了張嘴,竟一句反駁的話都無法說出。
楊懷簡抬眸看向面前的年輕帝王,被歲月與權謀磨礪過的雙眼,銳利而矍鑠。
“皇上,老臣只是有些不明白。朝廷眾臣一封一封請立皇後的奏疏送入通政使司,可一一被您留中不發。您既然心懷山河丘壑,可究竟為什麼,對立後這件事就如此抵觸呢?”
“我不是抵觸。”寧澈垂下眼,聲音也低落了下來,“我只是想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好想一想這件事。我不想同自己的結發妻子只做君臣,也不想因為急於填補皇後這個缺位而再傷害一個女孩。”
楊懷簡並未想到會是因為這個理由。他搖搖頭道:“陛下還是太天真了。同軍國大事相比,這一絲虛無縹緲的感情,真的重要嗎?”
“難道不重要嗎?”寧澈反詰道,“先生年少時同原配妻子初行結發之禮時,心中莫非不曾有過半分期待?”
這次是楊懷簡被問住了。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十八歲娶親,洞房裡挑開新婦蓋頭的時候,手或許是在微微顫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