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綺華館時,福錕有意無意地說,太後能看到一切,即便是在睡著的時候。太後熟悉每一道工序,對於所用的工藝也盡所周知,所以,絲毫的馬虎和懈怠都逃不過太後的眼睛。在綺華館幹活的工匠,沒有人不盡心竭力。
這是福錕對我的警告,還是太後的警告?
在宮裡,我們說到“太後”,一般是指西宮太後,一直是這樣。一直,東宮太後形同虛設。
我花了三年時間來瞭解衣服的製作工藝,材質的選配,工藝圖形,以及式樣。工藝之所以繁瑣,並不僅僅因為其精密程度,還因為每種花式都有相應的禮儀要求,又都對應著固定的場合和節日。在宮裡,不是女人依照自己的喜好來選擇服飾,而是服飾在選擇相應的女人。換句話說,宮裡人的著裝得遵照《大清會典》的章程,《大清會典》能約束包括皇帝皇後在內的每一個人。唯獨,西宮太後不在約束的範圍內。太後隨時會對衣服的款式和圖紋做出調整,而無需典儀官的提醒。太後總能在制度與喜好上做到平衡,這種平衡來自衣裝的“魔力”。東宮太後對衣飾缺乏興趣,從不過問衣飾,她所有的衣服都盛在木匣子裡,標明款式和用途,每件,都與會典相吻合。東宮太後在衣服上省下的心,全都用在皇帝身上了。同治皇帝佔據了她的全部心思。
我十歲了,除了早朝前向兩宮太後請安,參加必要的慶典和祭祀活動,三年裡,我在綺華館用去的時間遠遠超出了在自己寢宮的時間。在這三年裡,父親一度忘了曾經問我的問題。太平天國的禍亂得到控制。父親在最關鍵的幾場戰爭中因用人得力,而使大清一度紛亂的局面又歸於平穩。父親在致力於平息內亂的這幾年裡,實現了控制朝堂的理想。朝臣大都聚集在父親周圍,做了父親的心腹和朋友。在朝廷的各項決策上,只要父親開口,總能得到綿延不絕的回應。雖然父親在覲見兩宮太後時,依然有莫可名狀的壓力,他心裡的大火也會忽然蔓延,使他雙唇發幹。但父親有能力讓自己泰然自若。父親緊閉雙眼,默默忍受心裡煙與火的煎熬。圓明園被焚已經過去了六年,父親心裡的大火還像從前一樣沒有任何徵兆地複燃,還像從前一樣令父親雙眼幹澀。值得一提的,是父親在這三年裡曾領受過三次嘉獎,除去各類珍寶,三次嘉獎中都有綢匹、錦緞和完備的禮服。為父親織造的禮服尺寸總是分毫不差,看得出,是綺華館為父親量身定做的。
在我得到太後準許,回王府探親時,我與父親的會見總是短暫而匆忙。父親受到重用的這幾年,內務府也在父親的掌管之下。為皇帝監造衣飾的尚衣監自然受父親監督。父親事務繁多,對皇帝的衣飾卻從不懈怠,同時,皇室成員的禮服、朝服、吉服也都出自內務府。恭王府設有專門存放宮中賞賜之物的庫房。我察看這些琳琅滿目的賞賜之物,從金銀器皿,到稀有的瓷器,到稀世的書畫藏品,到珠寶首飾,到衣物。衣物是我主要察看的內容。江南三織造已不是什麼稀罕之物,稀罕的織物,來自綺華館。有專門的箱子來收藏這耀眼的服裝,都是父親在大祭禮和吉禮時必要穿戴的。還有上朝穿的補服。父親自然會選用綺華館的衣服,那些衣服有天然的吸引力。
從賞賜的衣物看,父親是太後信任倚重之人。但是父親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每次,在父親遇到挫折時,就會想起這個秘密。
父親說,我們有一段歷史,被遺忘了。
在過去的幾年中,父親的兩頰明顯地塌陷下去,父親的臉色失去了年輕人的光澤和紅潤。父親對此的解釋,是公務繁忙,每件事都由他親自過問,怎會不如此?可父親在朝堂上獲得的榮耀和權力,並未使他如春風般輕快而愉悅。相反,我發現一絲暗淡的憂愁,正在使強健的父親變得衰弱。恐怕父親並未意識到這種變化,他思前想後,覺得局面穩定,所有不和諧的聲音都在消除,而兩宮太後總是以謙和的表情默許和贊賞著他的建議和謀略,況且,父親的操勞已經得到回報,大清正走出最悲慘的境地,向光明的方向邁進……但是父親日益瘦削,神色也日益晦暗,終於,父親問在上元節前回到王府的我:
“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我的回答令父親沮喪。
“這樣也好,做一個平凡的公主,度過平凡的一生,又有什麼不好呢?畢竟你是一個女孩兒,重要的,是嫁一個好人家。”
“父親,我雖然失去了超常的能力,卻看到了別的東西。”
“哦?”
“您知道,我是太後的禦前女官,監督後宮的服飾用度。我以前跟您提到過一個叫綺華館的地方,不知道您可還記得?”
“西苑路邊上的那座荒廢多年的院子?”
“不,它在西花園。”
“你說說看,其中有何乾坤?”
“太後的所有衣服都由綺華館製作,有些賞賜的衣服,也出自綺華館。”
“雖說宮裡衣裝的裁剪由內務府監制,但內務府的款式往往老套,跟不上宮外的風潮。西宮太後愛打扮,設織造坊,也在情理之中。況且,對於一個寡婦而言,有件令她著迷的事,分散她在朝廷事務上的注意力,未嘗不是好事。”
“父親,太後若是將綺華館的衣服作為賞賜,就意味著太後的信任。我剛才察看了太後賞賜您的衣料、衣服。不錯,都是出自綺華館,這說明,太後信任您,所以將重要的國事都託付於您,而您身著綺華館織造的禮服,更能顯出您的威嚴和尊貴……”
“她收你入宮,有兩層意思。一層,為了顯示恩典。畢竟我們在辛酉年間有過合作。二層意思,是在必要的時候,借你牽制我。而我送你入宮,除了聖命不可違,還因為,我希望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那是我無法回答的問題,卻必須要有一個答案。三年了,你沒有帶來答案。而我,也依然沒有找到線索來回答。三年前,你七歲,如今,你差不多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當年我不能講的事,現在是時候告訴你了。”
詛咒
愛新覺羅皇族中流傳著一個傳說。說在太祖時代,覺羅部與葉赫部有過一場生死決戰。自然,最後是覺羅部取得了勝利。太祖攻陷了葉赫部堅不可摧的城池,捕獲了葉赫部的首領。這位首領誓死不降,在熊熊烈火中發出了一個險惡的詛咒。詛咒說,在末世,會有一位葉赫那拉的女人毀滅愛新覺羅建立的基業。現在,末世和姓葉赫那拉的女人都出現了。這就是我的憂慮所在。
在鹹豐皇帝選妃之時,身為皇帝的異母弟弟,當我看到葉赫那拉氏的名字出現在入選名單上時,就感到了擔憂。那是1852年春天,我去拜見鹹豐皇帝。自從哥哥當了皇帝,我們的關系就大不如前。皇帝不再信任我,如果說愛新覺羅從一開始就中了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