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的這些,並非綺華館的全部,在穿行在一間間屋子裡時,我肯定。綺華館唯獨少了養蠶繅絲這道工序,也少了養蠶婦這類匠役。
主管叫福錕,是位三十歲左右的瘦削太監。他彎下腰並非聽不到我說話,而是為了恭敬。福錕看一眼我的衣著,就知道,我是太後信任的人,對我有問必答。
“綺華館外為何不懸掛匾額?”
“綺華館是西宮太後的私人織造所,沒有必要讓外人知道。眾所周知,宮裡的服飾都出自江南三織造,這不僅因為江南三織造是大清最好的織造所,還因為,那是宮廷由來已久的習慣。自乾隆朝開始至今,宮裡的衣料布匹,都來自江南三織造。在江南三織造供職的官員,都是皇帝的近臣。不過,江南三織造卻無法滿足西宮太後的需要。太後與眾不同,對服飾有極為特殊的趣味和要求。太後堅持依照自己的喜好編織圖案和花式,選擇織物的顏色。在太後授意下,綺華館六年前在西花園開張。太後用在衣服上的圖案和布匹的材質,粗略看去,與內宮的衣典制度相去無二,但每件花式實則與其他女主的衣物完全不同。”
福錕指給我看一件正在織造的綢匹。
“太後身上的衣服,不僅要有超出尋常的色彩,圖形還要做到栩栩如生。每一朵花看上去都在呼吸,每一隻蝴蝶都在花叢中飛舞。太後的衣服有著鮮活的吸引力,這神秘的吸引力來自綺華館匠人的精工細作。太後要求她的服飾具有毋庸置疑的生命氣息。只要稍稍對比東宮太後的衣服,不難發現,東宮太後身上的織錦和刺繡,雖說也出自最好的匠人之手,卻是沒有生命、不會呼吸的圖形,那些飛舞的蝴蝶、鳳凰,只是死板的裝飾。同樣的圖形,若在西宮太後身上,就會具有難以言說的動感,富有充沛的活力和感染力。不僅如此,太後身上每個栩栩如生的圖形,都有極為細膩的含義。自然,這些含義只有太後知曉。”
“怎會有這麼大的區別?”
“公主,綺華館所用材料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製作完成。綺華館有養蠶婦,所用蠶絲來自自己飼養的蠶,每年春天孵化蠶卵時,太後都會親自為蠶灑下第一遍花瓣兒。我們不用桑葉,我們用一種花,這是整個環節的要點。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們的蠶絲不僅鮮亮,而且富有彈性。用這種蠶絲織造的綢緞非常結實,可以儲存千年萬年而不腐——這些無可比擬的優點,實則來自我的猜測,我雖供職於此,卻也有回答不了的問題。既然公主問起,我卻不能不答——這些光彩奪目的絲線的出處,公主您大可不必相信我的猜測。”
“權且由你這麼說吧。”
“雖然宮裡的女裝都按照衣典制度嚴格織造,從冠冕,到服裝的色彩花序,到衣飾鞋襪,要做到順應節氣與時序,在固定日期統一更換。但是太後自有另一套衣典準則。我伺候太後多年,以我的理解,太後的衣典準則是十分縝密和隱含奧秘的。太後的著裝不僅看起來要完全合乎禮儀,還要附和某種神秘的規範。”
“福錕,說說我身上這件。”
“公主,您是太後的貼身女官。太後若決定信任一個人,就意味著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您的衣著出自綺華館。這衣服上的珍珠是在我的監督下鑲嵌的。所有貴重珠寶在鑲嵌時,都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完成。這倒不是因為匠人會偷工減料,盡管這樣的事偶有發生,相應的懲罰自會令偷竊者望而卻步——而是,珍貴的珠寶需要給予足夠的尊崇。珠寶令人嚮往,不僅因為它們稀有,因為它們超凡的光彩,還因為,它集結了天地之靈氣。細看每一顆珠寶,都是來自遠古的一束光。珍寶的形成歷經千年萬年,衣物上鑲嵌的珠寶,不僅散發出罕見的色彩,還將賦予衣物以靈氣。珍珠,是太後喜愛的珠寶。綺華館所用珍珠……”
福錕忽然打住,頓了頓,“說到珍珠,我不該著意於揣度太後的喜好,這實在超出了我的職責範圍。總之,您的這件春衫一眼便能讓人感受到絕對的權威,以及權威的壓力。這才是江南三織造的衣服無法與之相提並論之處。毋庸置疑,與榮安小公主相比,您更像一位真正的公主,榮安小公主的光彩無法與您匹敵。這是由衣服決定的。想必您一定見過兩宮太後同時出現時的情形。我雖沒有機會見識這樣的場面,可我對綺華館的衣服有著絕佳的信心。可以想象,當兩宮太後同時端坐在一左一右兩尊寶座上時,人們第一眼看見的,必然是西宮太後。雖然東宮太後貴為中宮,但衣服的魅力,更準確地說是衣服的魔力,讓東宮太後看著更像是西宮太後的影子和陪襯。西宮太後奪目、威嚴,是令人崇拜的主宰——如果人們要從兩宮太後中挑選偶像,或是想要斟酌權力的分量,人們無疑是要將目光、注意力、信任都集中到西宮太後身上。這就是衣服的魔力。”
“你是說主宰嗎?僅憑這句話,就可以送你到宗人府去。”
我的聲音雖然又細又尖,卻威力十足。福錕笑了。福錕的笑很謙卑,讓我舒適。
“您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公主。我剛才說過了,現在得到了證實。不過,公主,綺華館是一個特殊的地方,這裡發生的任何事,外面是聽不到也看不見的。嘉慶皇帝時,將此地封存。一般人只知道西苑集靈囿內迤南路東的綺華館,卻不知宮裡的綺華館。即便有人從牆外走過,也不會發現。沒有人相信您的話,您只要在這裡待一段時間,就會知道我說的可是一點不假。既然您是來監督織造之事,我不得不如實相告。您瞧,我帶您已經參觀了我們所能看見的地方,別看它小,卻五髒俱全。想要了解這個地方,卻要花很長時間。”
“那麼,我們所不能看見的地方,是什麼地方?”
“有許多地方我們是看不見的。紫禁城裡的宮殿,大小綿延,並不是每一座宮殿都是人能瞭解和知曉的。人們知道的,往往是最小最少的部分。說得嚴重些,就是了解這最小最少的部分,也足以用盡我們的時間和精力。公主,您初來乍到,我只是略略提醒您而已。”
“福錕,你說嚴重了。紫禁城雖然龐大,但每個宮殿、每個房間都有專人管理,要想知道哪座宮殿叫人問一下不就知道了,要不進去親眼瞧瞧,又有何妨?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福錕不想與我爭辯,訕訕笑著。
“您所言極是,公主。”
福錕兩次提到魔力。
我當然見過兩宮太後同處一堂時的情形。細細回想,東宮太後的確沒有給我留下足夠深的印象。東宮太後給人的印象是單薄的,面目甚而是含混不清的。覲見之後,若回想東宮太後的面容,只會想到些幽暗的光線,彷彿她寬大的衣袍裡,裹著的只是空無。西宮太後就不同了,她鮮豔而奪目,她身上花鳥的刺繡,發髻上的鳳釵,都讓人過目不忘,似乎那些花、鳥和昆蟲,即便是鞋子上隆起的魚紋,都在向人們傳輸一種超常的力量。這令人信服的力量,每看一眼,都會得到加強和補充,令所看之人只會覺出自身的卑微和弱小。這就是福錕所說的魔力。東宮太後沒有這種魔力。東宮慈安太後即便跟小皇帝緊挨著坐在一起,看上去也無法與西宮太後取得某種程度的均衡。當兩個人發聲說話時,西宮太後的聲音,總是不容置疑和毋庸辯解的,而東宮太後的聲音,聽著更像悠長的哀嘆。這一切,難道都出自衣服的較量,或是如福錕所言,只是出自衣服的魔力?
回翊璇宮前,我問了福錕最後一個問題:“太後賞賜用的彩匹禮服,也都出自綺華館?”
“公主,綺華館當然設有專門製作太後賞賜用的作坊。製作這類衣服更要聽從太後的吩咐。太後對這些衣服的原料有特別的選擇,原料必須由太後最信賴的人送來。這些衣服分男裝、女裝,多為重要節日用到的吉服或袞服。太後會在一些特殊日子,將綺華館的衣服賞賜給特殊的人。無疑,這是受賞之人無上的光榮。能得到這些衣服的人,多是皇親國戚。”
父親從宮中領回的各類賞賜中,有一部分是衣服。這些衣服一般都是套服,從冠,到衣,到鞋。恭王府每添人丁,也幾乎無一例外有整套衣服送來。都出自綺華館。作為愛新覺羅最受矚目的王爺,領受服飾的獎賞,是最普通不過的事。但若按福錕的說法,衣服若是出自綺華館,就意味著額外的恩惠。這似乎表明父親其實是太後信任和仰賴的人。也似乎解釋了當父親出現在百官之中,總會成為百官的中心人物的原因。父親身上穿著綺華館織造的衣服。
福錕說了很多,我唯一能確定的,是我看不見福錕腦子和心裡的畫面,我確乎失去了這項能力。福錕的許多說法難以揣摩,這更證明瞭我的直覺,我看到的並非這個織造所的全部,還有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藏著我看不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