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得沒錯,窮兇極惡的另一個稱謂是盡善盡美。您的評價很好,很中聽,在上面那個世界,我就是盡善盡美。您說得沒錯,福錕可以離開了,我現在就來成全福錕。”
安公公拿起旁邊一個裝水的罐子,當頭朝福錕潑去。福錕被澆濕了,像一卷打濕的紙,軟塌塌倒了下去。千瘡百孔的福錕,被捲起來時,已經所剩無多。福錕的夢,一小卷又濕又爛的廢紙,被塞進一隻小瓶子,蓋上蓋子後,他將在那裡腐爛。
“瞧,這就是殘渣,最後的遺留物。事情並不像您說得那樣,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現在,福錕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琉璃瓶兒。一寸高,半寸寬,瓶子上貼著標簽,標簽上寫著“福錕”兩個字。現在,他就剩下這麼多了,一隻還沒有丟棄的瓶子上的兩個漢字。
惡果
我的鎮定只持續了很短時間。我無法梳理我在倒立花園看到的景象,許多畫面在我腦子裡糾纏。我的思緒是一團纖細的蛛絲,一陣小風就讓它混亂如麻。
我大病了一場。在之後漫長的時日裡,我每天都在吞嚥惡果。沒有疑問,惡果將伴我一生,無法解除。我躺在翊璇宮的大床上,記不起自己是怎樣回來的,在出了處決福錕的亭子之後,我去了哪裡,看到了些什麼,走了怎樣的路,這些,我都無法回憶。若是使勁想,我會像被鑽洞一樣頭痛欲裂。我喜歡黑暗了,我喜歡暗淡的燈光了,明亮的光線讓我懼怕,它太強了,我覺得我隨時都會被強光傷害。我不敢想象自己完全走在亮光中的結果,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也許,我會像冰塊一樣融化。我總有這樣的擔心和憂慮,我變得弱小而膽怯,與原來的我判若兩人。回到翊璇宮後,對我而言,最安全的地方,最安全的方式,就是蜷縮在帷幔後、被子裡,只要一點蠟燭的燈影就可以了。完全的黑暗也會令我恐慌,許多影子在我周圍聚散著,揮之不去。蠟燭微弱的光影裡也有影子在晃動,但是比徹底的黑暗要好很多。至少,我知道,是我在看著影子,而不是影子緊盯著我。
我清楚地知道,我正在被無法消除的影子和幻覺摧殘著。它們讓我難以對那一夜的整個行程作出思考和判斷。花朵,透明的、色彩各異的蠶,許多夢中人,紙片一樣單薄的人。我無法將這兩種人排列在一起,加以比較。白天在綺華館做工的人,他們的夢則出現在另一個地方。我無法理順這些思緒,我被弄糊塗了,我衰弱無力地躺著,難以分辨夢與真實的區別。這就是惡果,我分不出自己處在一個夢的世界,還是處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上面的世界與下面的世界在我這裡合二為一,我看到的,時而是可以信賴的人,時而又變成幻影。我出了很大的問題,我一直高燒不退。弄碧喂東西給我吃,可我覺得嚥下的不是食物,而是石塊和尖刺。我強烈地感到被食物弄傷了,在流血,我讓弄碧幫我擦拭血跡,帕子上卻沒有半點血痕。弄碧問,公主,您醒了嗎?您在做夢嗎?您得吃點兒東西了,要不您會生病的。這至少是一個我可以信賴的人,我想,這一定是鏡子外面的人在說話,但是當我伸手觸碰弄碧,她卻像影子從我手中脫離,遙不可及。於是我對自己說,哦,這些說話的人只是一個夢。她們在我的夢裡,而我陷在枕頭裡,糾纏於無法理順的思緒。我努力思考,竭盡全力,最終發現所有的努力只是讓自己變得更加虛弱和混亂。
事情變成這樣,我無法觸到真實,也無法讓夢消失。這些人,連同我自己,都懸浮在我的理智之外,而我的理智細若遊絲。我中了邪咒,世界和它的影子合二為一,將我的腦子變成一片沼澤地。我在帷幔中蜷縮著,知道自己將被摧毀,毀於夢和真實間的屏障,我將被擊碎,而且無法重建。夢遊離在我的現實中,令我的現實腐化,散出臭氣。在回來後的許多天裡,我數不清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睜著眼,看見自己的夢在屋子裡漫遊。我看到了父親和福晉。在夢裡,在翊璇宮,他們永遠是主角,父親和福晉。他們不像以前那麼慈愛,他們對我十分失望。福晉遠遠望著我,面無表情,也不說話。而父親將堅硬的背影留給我。我想我會向他解釋的,將我看到的講給父親聽,然而父親卻說,孩子,你的腦子亂了,讓我怎麼相信你呢?
這是一個夢。夢中的我時常忘記這一點,以為自己真的到了另一個地方。在夢和現實糾纏不清的日子裡,別人的夢進入我的夢裡,而我似乎只學會了辨識一件事,就是將別人的夢與我自己的夢區分開來。我一直都記得福錕是怎樣消失的。這就是原因,正是這一幕摧毀了我對現實的信任,讓我對所見之人之物充滿疑慮。在懷疑的背後,是無法掙脫的恐懼。但恐懼裡卻含著力量,正是恐懼引導我去看看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也是恐懼在我最難以自拔的時刻,讓我生出想要不顧一切地去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的念頭。恐懼會造成相反的反應。我戰慄著向恐懼的核心靠近。我穿過了秘密,只是有一部分記憶模糊了,離散了。我抓住福錕消散的線頭想要將自己從思維的泥潭中拽出來,多麼細弱,多麼危險,多麼無助。我只能自己拽著自己,一直拽下去。我想,如果我遇到夢中的自己,將會怎樣?我會像福錕一樣消散麼,而夢中的我將會被安公公收進瓶子裡?瓶子我還記得。一個人有兩個一模一樣的自己,這個我也記得,而且我知道,當他們相遇,想要合二為一時,其中一個自己會消失。積翠亭以前,所有的事我還記得,有一條魚線穿著記憶的珠子呢。可這些,也許便是安公公的恐嚇,他的咒語。他知道一個人陷入無法自拔的懷疑和現實被弱化退後的後果。
所有人都以為我中邪了,神志不清,甚至發了狂。在這種情形下,一個發了狂的公主會被怎樣處置?她不會放我回恭王府,她會像對待獲罪的妃子一樣,將我囚禁在荒廢的院落裡。翊璇宮會隨著我一起荒廢。正是在這樣艱難的情形下,父親來了。
父親來時,我依然無法分辨狀況。我避免看他,我不想讓他看出我眼裡的瘋狂。我能聽到宮女們在小聲議論,說我瘋了。這是一個結論,禦醫們只是來出具結論的,無論這個結論是否正確,總之我是鬼迷心竅了,可無論父親是真實的還是我的幻覺,我都要對他說,有一個倒過去的世界,它的瘋狂超過了任何人的想象。父親將我的頭轉向他,讓我看著他。難道我真的要失去你嗎?父親的聲音好似來自天邊。我一直都在說話,但也許他並未聽到。即便聽到了,也未必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可無論如何我必須說話,既然大家都認為我在說瘋話,那麼說什麼都無妨。我說了花,剿絲的地方,處決福琨的積翠亭,安公公和瓶子。父親望著我。將我的臉託在手裡細細端詳的父親,是在鏡子裡,還是在鏡子外?我努力辨識,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來。我在流淚。我想起茶水潑灑在福錕身上的那一幕,水,水提醒了我,我用手指蘸著自己的淚水去檢測父親的真實與否。如果我摸過的地方像被弄濕的紙,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父親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裡,就像從前在嘉樂堂裡一樣。父親的手暖而寬闊,將我從爛泥般的境遇裡拉了出來。我看清了他的面容。父親面容清瘦,眼裡滿是憂傷。父親有著堅毅的額頭,硬朗的下巴,此時憂傷使他飽受打擊。我說我看到了,秘密,一個邪惡的作坊,還有殺人的安德海。父親,你要相信我。
父親點了點頭。
我睡著了,到了一個夢和現實無法佔據的地方。我睡得很沉,如果有夢的話,我的夢空無一物。當一個人能睡去,也就意味著她能醒來。
在我神志清醒後的一個黃昏,我看著正在下沉的夕陽,抬腳向儲秀宮走去。事實上我並不知道要去做什麼。好吧,我去向西宮太後請安,就這樣。
“禦醫說你病了,孩子。”
“母後,我已無大恙。”
“這就好,就說呢,好端端的,怎麼說病就病了呢?我想你是太累了,休息好了,你就會好起來。看見恭親王了嗎?禦醫說你病得不輕,我讓恭親王去看你了。”
“多謝母後恩典。”
“我惦記你,時刻為你操心,你知道自己大多了嗎?該是想想婚嫁之事的時候了。我十六歲進宮,年齡已經算是大的了,那時我無法為自己做主。現在不一樣了,我會為你選一門好親事。”
“母後,我才十歲呢。”
“不小了。選親,定親,還要修一座公主府,這都需要時間。公主出嫁,得有個像樣兒的地方住。當然,宮裡會一直為你留著住的地方。”
“是母後厭棄我,想趕我早早出宮吧?”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即便我心疼你,也終要將你嫁給一個男人的。”
“全憑母後做主。”
“其實呢,我早就看好了一個男孩子。他的父親也是額駙,可說是門當戶對。這個孩子我見過,眉目也清秀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