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亮著燈,就很難看到自自然然的月色和星光。”
“都被照亮了才好。可還是不夠亮堂,不夠像白天那樣明亮。無論朕點多少燈,都不能讓夜晚更亮一些。”
“足夠亮了,皇上。”
“皇後,你從未見識過黑夜。”
“黑夜在外面,屋裡亮如白晝,可有它藏身的地方?”
“每間屋子裡,都有黑黑的影子。有許多影子跟著朕,朕得讓每一處地方都照得透亮,亮到影子無處躲藏才好。可只要少一盞燈,少一點光亮,它們就會再來。朕受不了它們看朕的眼神。”
“皇上,”我輕喚一聲,不免向他身後看了幾眼,“所有的地方都很亮堂。”
“所有的地方都很亮堂,”他環顧四周,眨眨眼,“那麼,就聽朕說說‘我’的心事吧。”
我在這裡待得太久,沒有辦法離開。有時我得空去趟圓明園,看看那些燒焦的廢墟。我還記得圓明園燒壞前的樣子。在我的回憶裡恢複了它原來的樣子。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修複這所園子。我希望事情回到從前。這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聖母皇太後。事情都被一場大火改變了,最大的改變發生在太後身上。在大火燒起來之前,她不會說“月光會殺死你”這樣的話。我們住在圓明園,我們有許多房間,每個房間都很亮很寬敞,我們暢遊的地方,處處繁花似錦,光從任意一個方向灑下,風從任意一個地方吹來,在我心裡,只有快活。你看我現在也很快活,這也是我,可不是從前的我。以前,我是快活無憂的太子,現在,我是快活無憂的皇帝,我快活,是因為我沒有不快活的理由。任何事都不用操心,任何事我都滿意,都弄好了,上朝、下朝,用膳、聽戲,春天鬥狗鬥雞,夏天玩鳥,秋季逗蟲。大多時候,我也認為,我很快活。
可這都是偽裝。事實上,我一點兒都不快活。圓明園的火燒起來後,事情就變了。她變成了另一個人,有著一樣的臉、身材和聲音。怎麼不是她呢?當然是她。只有我知道,她們不一樣。我是說,後來的太後與之前的懿貴妃,她們的眼睛不一樣。形狀還是原先的形狀,只是眼睛的顏色不一樣。有時那雙眼睛是綠的,有時那雙眼睛是藍的,有時是黃和紅色。除非從大火前和大火後一直跟著她的人,才能看見這個變化。可惜,原來服侍她的女官、宮女、太監,要麼死了,要麼逃了。更何況她身上總戴著許多珠寶,那些紅紅綠綠的飾物,複雜的刺繡,都讓人無法看清她瞳孔的顏色。
我看見另一個她,是從熱河回來以後。原本,我以為是珠寶的顏色掉進了她眼裡。那是一個早晨,在養心殿裡,她坐在我的右邊,慈安太後離我遠一些,坐在左邊。她們在聽一個外省官員說話。那官員又老又醜,話又長,我一會兒看看聖母皇太後,一會兒看看母後皇太後,不知道她們為何對這個傻瓜如此在意。聖母皇太後,當然,她總是光彩照人,她身上有那麼多光芒四射的珠子、項圈、簪花和頭釵,她沒工夫看我,她雙眼一眨不眨。那天她很怪。我看了又看,才發現她的眼珠子是綠色的。發現這一點讓我很興奮。好不容易等那官員退下,我就跟她說,母後,您的眼睛為何是綠色的呢?她聽了一言不發,將我領出養心殿。她讓我站好,自己蹲下,和我臉對著臉,眼睛看著眼睛。她問,現在看看,我的眼睛是什麼顏色?我仔細看了看,說,母後,您的眼睛是藍色的。它們的確變成了藍色,像一隻禦貓的眼睛。於是我就說,跟禦貓的眼睛是一樣的。我說完這句話時,她的眼睛變得更藍了,甚至藍色沿著她臉上的血管,浮現在她的臉上。她塗著厚厚的脂粉,臉通常是雪花的白,而那藍色像冰淩,令我畏懼。我驚呆了。我不大會哭,也不會流淚,通常我的反應是相反的,當我驚恐不安時,我反而會笑起來。可那一瞬間,我竟然忘了笑。我完全驚呆了!因為那眼睛裡藏著另一個人,那眼裡有另一雙瞳孔,它們時而分裂,時而融合。
皇帝該怎樣說話,難道我沒有教過你嗎?你太讓我失望了。我是你的生母,你卻不懂得尊重我,你和我的眼睛是一樣的,現在,看著我,再說一遍,是什麼顏色?我說不出話,我覺得她眼睛裡的人將我冷冰冰釘在地上。與此同時,我感到沮喪,憂傷,痛苦,連天色也慘淡無光。我不知道我臉上當時是一種什麼表情,我只記得一直以來我十分熟悉的人,突然間我並不認識她了。她是另一個人,我從未見過。我想逃走,卻走不動。只要動一動,整個人像要被拆散一般。她抓緊我,將我拉向她,讓我離得更近,看得更清,她說了一句話,像一道閃電,將我從中劈開。她說,你不聽話,月光會殺死你的。這句話隨著那道閃電在我心裡劈出一道深溝。許多年過去了,這條溝壑雖然被荒草覆蓋,但是斷裂的地方依然斷裂。每逢月夜,我就會想起這句話。這不是一句簡單的威脅,而是一句詛咒。太強的月光,會灼傷我的面板,如果我在月下待足夠長的時間,月光會像她說的那樣,殺死我。對此,我深信不疑。
之後,我盡一切可能躲開她。萬一無處可躲,就盡量不去看她的眼睛。這麼多年,她精力充沛,勝過宮裡所有人,她的太監時刻監視著別人,或是互相監視著。當我意識到我也受到監視後,我們之間最後一點母子之情化為烏有。我們雖以母子相稱,可我們不過是在勉強扮演這兩個角色。我甚至認為,圓明園的大火燒毀了我熟悉的她,此後,她被另一個靈魂所佔據。我盡量不去這麼想,卻始終無法消除心裡的猜測。沒有人發現,當年的懿貴妃與現在的聖母皇太後,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件事在我心裡放了十二年,沒有對人說起過,現在,說給你聽,你害怕嗎?
向來,聖母皇太後身上的衣服和首飾,朝服朝冠就不必說了,即便是常服,也是色彩斑斕,五光十色,這些花色和珠寶在她四圍形成了一道光環和奇異的氛圍,沒有人能站在離她更近的地方,看清她眼睛的顏色。
“皇上也許該好好散散心,在一個地方住久了,難免會心生煩厭,何況,皇上每天見到的大多是些老古董式的人呢?我從未看清過聖母皇太後眼睛的顏色,太後衣服的顏色過於鮮亮,我是說,她不像母後皇太後那樣讓人親近。我聽父親說,每個覲見太後的人都怕她,莫不是手心裡都攥著一把冷汗。她畢竟是聖母皇太後,是當今天子的生母,她深具威儀,她說‘月光會殺了你’,不過是一句唬人的話,皇上不必當真。”
“你才進宮,不知道的事太多。”
“皇上說太後眼裡還有一雙眼睛……”
“她是另一個人。不會有人信的。說出來,就是夢話,怎會有人相信呢?”
“皇上,我將信將疑呢。”
“朕又何必一定讓你相信?只是你看看這個,就會知道,月光於朕,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詛咒,絕非杜撰。”
皇上叫來太監幫他褪去衣服,露出肩膀。面板上有淺紫色的痕跡,像鞭痕,不過鞭打的時間並不長,用力也不很猛烈。但這已足以令我顫慄。我無聲驚叫,半晌無言以對。太監重新整理好皇帝的衣服。
“痛嗎?”
“這回信了?”
手上也有淺而暗的傷痕。我又細瞧他的臉。
“皇上臉上卻沒有傷痕?”
“你可見我仰臉朝著月光?”
皇帝一直低著頭,我們坐在月地裡的時間也不很長。
“你讓朕如何相信漢人對明月的贊美?漢人的贊美,就是對朕的詛咒。朕中了詛咒,連月光都能傷害朕。朕這一生都躲不過了。”
“可是……”
“可是,朕發現月光真的美好,詩的意境,畢竟不是幻覺。這些傷,是朕為此付出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