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裡,我適應了宮眷們兜著一兜子贊辭來贊美太後。又過了些日子,我對她們有了不同的看法。宮眷們贊美,是在與儲秀宮的消極,做著無奈的對抗。贊美不過是在為自己壯膽兒,是承認消極,並說服自己,相信去儲秀宮是一個賞賜而非懲罰,是榮譽而非損失。質疑,是對榮譽的損害。瞧,太後總有禮物賞賜,在得到太後賞賜的禮物後,宮眷們更是以全部的心意呈上更多的贊美。這是一天裡的頭等大事,在贊美中,讓自己相信,自己非但沒有損失,反而從中獲益。
但是,怎麼解釋死的訊息?如果贊美戰勝了“消極”,那麼,死便是最大的獲益。
宮裡每年選新人補充宮眷的成員,通常命婦、貴婦、貴族小姐入宮做宮眷,內務府也要在滿族平民中尋找伶俐的女孩子充當宮女。每年都需要,是因為每年都有因死亡而等待補充的空缺。沒有人仔細思考和甄別這件事——死。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作為滿人向朝廷應盡的義務,沒有人對死多加思考。只有我在思考,死是一種偶然,還是每個人脫離“消極”的唯一出路?太近了,看不見的病在宮眷、宮女身體裡擴散,讓她們悄無聲息,離開人世,為家族留下可供炫耀的榮譽。太後還會賜下封號和禮服,這樣,死就更顯尊貴。怡親王的福晉,曾得到過太後賞賜的香色蓮花團壽吉服袍,這件吉服便是她入殮時的壽衣。
為什麼沒有人察覺這顯而易見的死的訊息?也許這些訊息與儲秀宮的“消極”無關。宮眷們將“消極”,視為某種更高的力量在向她們暗示太後神靈般的恩澤。這導致了她們和顏悅色的沉默,以及和顏悅色的沉默地死。
她們是分散的,她們被分為幾組輪流服侍,懲罰嚇住了她們。她們不能說出感受到的消極,說出來就是在褻瀆聖母皇太後美玉般的名聲。毒在累積,伴隨著太後不菲的賞賜,福晉們的丈夫被委以重任,女官和宮女到了婚齡,就會帶著一筆豐厚的嫁妝出宮,這些都作為太後宅心仁厚和她嚴格履行內宮制度的證明,使她們忽略了死。她們是一個一個,悄無聲息地死去的。如果不是她們,就會是她們的丈夫。
透過直覺、猜測,以及核查內務府的出入薄名錄,我得出了駭人的結論。這個結論有毒,可以當作誅我九族的證據。
僅僅在太後的寢宮裡待一段時間,就會被死亡盯上。
不,這並不成立,如果不是儲秀宮的“消極”賜死了她們,那麼她們的死,就另有原因。我或許只是被“月光會殺死你的”這個咒語般的魔符抓住了。當我聽皇帝說起這個魔符時,魔符便在我心中生根,更何況我還中了“消極”之毒。
我將對死的質疑暫且埋在儲秀宮的“消極”裡。
納蘭詞
宮裡,消極蔓延,像流散的光線。宮裡越來越暗,需要更多的蠟燭和燈。黑暗侵入人心。皇帝要足了光亮,卻總無滿足。皇帝是惶恐的,也是無助的。
一天,我對皇帝說,萬事萬物總歸有個根由,皇帝眼裡的消沉與黯淡,總歸有個源頭,難道皇帝沒有抑或不想,還是無法找到這個源頭,看看“消極”到底是何物?
皇帝在我的手心裡寫下一個字,是。
是說他早有此意,還是說,我們現在找找看,看看黑與暗以及所有消極事物的源頭?我們望著對方,同時想到裂變的瞳孔,眼睛裡的眼睛。在我們互相詢問時,我們正在靠近某個答案。然而我們都知道,那意味著懷疑和背叛。
事實上,在看到皇帝肩頭月光留下的灼痕後,我寫了一封家書,向父親尋求解釋和幫助。我的問題夾雜在看似普通的寒暄和問候裡,父親只要將每個句子裡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就會看到我的問題。
月色會灼傷人的面板嗎?月光會置人於死地嗎?我在等父親的回答。
父親是保和殿禦筆點中的滿蒙第一位狀元郎。
父親熟悉漢人的學問,同時瞭解滿蒙的歷史與掌故。可我的問題太奇特了,父親難以回答。我等了很久,才等來父親的回信。父親在信中,依常規先是寫了一大段問候與炫麗的祝詞,最後,父親又依範例規勸說,你蒙受皇恩眷顧,應該在每一日裡反省自己的言行,時刻留意自己的舉止是否合乎規範。研究宮中禮儀和律令,母儀天下是你無可推卸的責任,輔助夫君則是你至高無上的光榮,將你對皇帝的忠誠化為普照大地的暖陽,將你的疑慮棄在腳下,因為,它不能將你引向正途。
父親幾乎什麼也沒有說。
父親叮囑我,要小心服侍皇帝,不要忘記自己身上的重任。我的重任,就是母儀天下。父親希望我不要隨意起疑,惹禍上身。只有我能讀出,父親在字句中,藏著的另一番話。
父親說,你問的問題十分危險,父親很為你擔心。一旦進宮,命運就已註定,所有與你有關的事,無論好壞,都超出了父親的能力。你的生活,要靠自己維護,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父親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隨同父親的書信一同抵達宮中的,還有一些我素日喜愛的吃食,香囊手袋之類的手工,這都是母親的慰問。在絲綢包裹的最底層,壓著一本《納蘭詞》。是聖祖仁皇帝時的詞人填寫的詞調,而這個本子,是父親的祖父在當年費心收集的珍藏。父親曾說,它是自納蘭詞問世以來最珍貴的一本,書裡留有作者的痕跡。父親沒有說何為作者的痕跡。我猜,是指詞人的印章和簽名。我仔細看過這兩處痕跡。若真是作者的親筆簽名,這字跡離現在也有近兩百年光景。這位詞人暴亡後,他的家族隨之衰落,榮華如煙雲散盡,光景悽涼,竟是如同《紅樓夢》裡的段落。書和納蘭容若的簽名都儲存得很好,完好如新。父親在沉默了兩個月之後並未回答我的詢問,而是說“如魚飲水”,豈不暗指答案在《納蘭詞》裡?
納蘭詞在刊印之初,是人人爭唱的詞調。納蘭詞調,是我做女孩兒時的讀物。我讀納蘭詞,會生病,會染上傷寒,還會沉睡不醒,有時天會忽然間陰沉下來。三十一歲暴亡的詞人,許多詞是寫給他早逝的妻子的,詞人沒完沒了叨唸亡婦,在字句中留下種種猜測,使這位亡婦悽迷莫測——納蘭容若,這位近兩百年前的詞人,在向一個消散了的亡靈做無休止的傾訴,好像她在他身邊傾聽一樣。
我一直在躲避這本書。
大婚時,我有幾十個箱籠搬進宮裡,唯獨這本書,進宮前一夜,我將它從嫁妝中取出,放回父親的藏書樓。既然是曾祖父留下的珍本書,只有留在原地才算妥當。我這麼想。可我真正的想法是,我不要這本書跟著我,我要離它遠一些。然而,整理箱籠時,本該待在藏書樓裡的書,卻出現在我眼前。
它是怎麼跟著我從大清門一直走進了承乾宮?
端午節,我備好一份禮物,很鄭重地將書包好,跟禮物放在一起。我在信裡說,《納蘭詞》一直都是父親珍貴的收藏,交還父親,將它保管在藏書樓裡,該是這本書最好的歸宿。
我不可能記錯,書已經回到了藏書樓。因而,當我從父親送來的小箱籠底部看到這本書,一時,好似往日一直想要擺脫的夢,再次追上、抓住了我。
這是它的意願,是它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