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頌馳馬來到瓜州以南二十裡處,這處有座雕在崖壁上的巨大石窟,面闊百間,進深數十米,那些林立在窟中的佛像是遮蔽性極強的掩體,赤鄉就藏身其中,梅向榮就是在向石窟內探尋的過程中遭遇襲擊的。
此時已是深夜,唐頌、梁熙君、韋笙和鐘黎點燃了火把,率領各自的部下進入石窟中,她摸了摸銀子的腦袋,讓它在前面帶路。
他們屏住呼吸,放輕手腳,一步一步緩慢向前移,那些高大的神佛彷彿生出了魂魄,一座一座從他們身側無聲邁步經過,唐頌的目光掠過上方,那一張張莊嚴肅穆的佛面正垂視著他們,在暗中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它們不會指引他們任何,只會保持緘默,旁觀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
銀子忽然駐足,視著前方發出低沉的吼叫聲預警,唐頌打了個手勢,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前方二十米開外的一群佛像身後出現了一群密密麻麻的人影,他們手持彎刀長矛也開始緩慢向他們靠近。
“唐頌!”梁熙君在唐頌耳邊低語。
唐頌回過頭看向身後,一群狼影繃直脊背,相互交錯著位置前行向他們逼近,那一雙雙狼眼裡充滿了饑渴難耐的嗜慾。
敵人與野獸兩下夾攻,數量要多於他們,看來他們陷入腹背受敵的絕境了,唐頌突然回想起在克複鄯州時,她與那群狼之間的決鬥,十二匹狼全部喪命於她的橫刀之下,獨留下一匹幼狼,它是第十三匹狼,她沒有殺掉它,她從那間院子裡醒來之後它已經不見了,從此不見蹤影,這件事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諸位,怕麼?”她挑唇問道。
“怕什麼?”梁熙君不屑的嗤了聲,“這世上可不止你唐頌一人殺得了狼。”
韋笙聽了她的話,也嗤了聲,梁熙君聽出了他的嘲諷之意,冷笑道:“韋司長,待會兒可要當心了,可別舊傷複發了。”
話音未落,鐘黎視著面前撲過來的猙獰暗影,喝道:“來了!”
外面的雨似乎下到了石窟內,它們黏稠溫熱,氣味刺鼻,幾乎將人淹得窒息,唐頌聽到獸牙與獸牙一瞬咬合磕撞在一起的聲響就緊緊貼在她耳邊。
無數的液體從她的臉上留下,她分不清那些是血水還是自己的冷汗,每一次深入戰局,時間就失去了跨度,她的橫刀被她抽出了無數次,她無數次的抬起臂膀,無數次的痛下殺手。直到確定了自己是安全的,唐頌扶著橫刀,精疲力竭的落下一膝,半跪在了地上。
梁熙君容她緩了一陣,扶她起身問:“沒傷著吧?”
唐頌搖了搖頭回答,提著橫刀向石窟的盡頭走去,赤鄉靠坐在一尊佛像的足邊,一手捂著腹部的刀傷,血流如注,從他的縫隙中不斷的湧出來。
他急促的呼吸著,抬眼視向了面前這把橫刀,越過它的刀背,他視向了石窟的洞口,視向漠北的方向。
他回不去了,他早已回不去了,他本可以向北逃亡,選擇退守,但他選擇了相反的方向,只有戰死,他才是一名勇士,他才能身載榮譽。就算他逃回漠北,父親可能會像他殺死哥哥那樣殺掉他這個逃兵,即使父親不殺他,他也難以建立起同父親一樣輝煌的政權,漠北的生存條件對於他們的部落來說太過殘忍了,他們只能選擇侵略。
他在這時回想起了年幼時的自己,年幼時的哥哥,那時,哥哥帶他一起去獵狼訓狼,他們曾在水草豐茂的一片綠洲上遇見過一群狼,這個狼群由兩頭成年的狼酋一同統治,他跟哥哥趴在草叢後面躲著,目睹到從不同方向巡視領地後歸來的兩頭狼酋遇到了一起,它們靠近彼此,親密地蹭了蹭對方的脖頸,它們是一對兄弟。後來,其中一頭狼酋的腳掌受了傷,行走起來瘸著腿,它的哥哥仍與他形影不離,仍帶著它一同狩獵,一同統率狼群。
曾經,他以為,他跟哥哥會像那兩頭狼酋一樣,一同統治東西突厥,建立起屬於自己的霸權。
年幼時的哥哥向他走來了,向他伸手,對著他笑了笑,他也向哥哥伸出了手。
唐頌收刀入鞘,石窟內陷入了沉寂,無一絲聲息,她抬眸,與面前的神佛對視,神佛的半張臉上濺滿了血跡,卻仍是法相莊嚴,不動聲色。
唐頌緩慢提起唇角,這是她與神佛之間的緣法,她從不質問神佛的冷漠,神佛從不審判她掌中的血腥。
她挎刀,轉身離開,走出暗無天日的當下,看到放晴後的晨曦從天地的交界處噴薄而出,她的同袍們沐浴在溫暖鮮紅的汪洋中,然後紛紛回頭向她視來。他們不論成敗,不問生死,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
她笑著,向他們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