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她問——
“你可是……許明月?”
宋懷州一僵,須臾,又短促了“嗯”了一聲。
臨朐縣那個家財散盡,奮起反抗的年輕人,並不是所謂義商,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樵夫。
這一年來,易顯給他的那些贓銀他分文未取,地旱後,俱以“許明月”的名義捐給了青州府的百姓們。
許明月的身份,不是某個具像化的人,而是來自他心底的悔意。
然而比起悔意,他感受更多的卻是木然,持久的病痛已然攫去了他身上太多美好而堅韌的東西,日複一日,他就如同一隻丟掉了靈魂的軀殼,五感盡失,茍延殘喘地活著,直到——
兩粒滾燙的水珠滾落在草蓆上,宋懷州愕然抬眸,只見面前的女子不知何時早已淚眼婆娑,清幽的鹿眸中溢滿了痛惜之色,見他的目光望了過來,很快轉過頭去,削瘦的肩膀卻仍在止不住地顫抖。頃刻間,宋懷州忽覺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喪失的五感竟又回來了。
他彷彿聞到了空氣中的酸苦味。
沒有歇斯底裡的怒吼,沒有冠冕堂皇的說教,只幾行清淚,卻足以令他如萬蟻噬心般羞愧難當——
他沒有被拋棄,還有人在感念他,還有人在為他流淚,縱使不被青史銘記又如何?是他辜負了她的一片赤忱之心!
昔年在維揚,他仍然記得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境將那根青雲簪贈予她的。
曾幾何時,他亦年少氣盛,他亦胸懷有志。
許明月,許明月,許君一輪明月,照得我心清安,胸懷朗月,暗夜行舟,知黯而吾往之,雖九死而不悔。
宋懷州,懷舟,你終究是負了自己!也負了一路追隨你的逐月人!!
鶴唳華亭,不可複聞。
人非要到了絕境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如今他罪孽深重,傷病纏身,人生已然無望,只是眼前這個清正的女官,他不願再辜負。
“齊向安財資雄厚,所謀甚巨,恐早有反心,其背後必有高人指點,無論你信或不信,我與那幕後之人沒有牽扯,但有一條線索,不知你用不用得上。”
聽言,唐瓔的肩背停止了顫抖,卻仍然不肯轉過身來,只啞聲道——
“大人請講。”
宋懷州頓了頓,心下一片悵然,想拍拍她的肩,手伸到半空,卻又縮了回來。
“齊向安的愛妻之名朝野皆知,然而某日,他卻無端對齊夫人發了大火,府中僕役也杖殺過半,想必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齊向安餘黨未盡,傅君頭七方過,齊夫人就去了漳州,說是要去探望喪夫的女兒,你若得空,可去漳州問問她。”
宋懷州不愧是都察院的老人,心思何等敏銳,只一眼,便看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唐瓔凜了凜神,道了聲“多謝大人提點。”
然而,話雖如此,漳州卻是不必去的,齊向安已死,齊夫人和齊素怡一行人必然會回建安奔喪,她屆時見機行事即可,而宋懷州既然提出讓她去漳州尋人,顯然還不知道齊向安自盡的訊息……
唐瓔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轉過頭,專注地盯著宋懷州的眼睛——
“大人的病,我會請龍太醫為您診治,此外,還請您答應寒英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