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成日逛逛遊遊,出入相公堂子楚館秦樓的,醉生夢死,能不熟?”
“怎麼說話呢,爺那是陶冶情操。”花鬼抬手給他一扇骨,臥佛僧似的仰在地席上,“出入那些地方的都被你的大篩子篩掉了,這三個乖雀兒,趴籠子裡不出窩,爺上哪認識去。哎我說,你怎麼不考慮你那視如珍寶的敖兄長呢,他可是位如琢如磨的淑人君子,萬里挑一。”
“我昨兒找過他了,甫一出口,他臉直接黑成了四更天,鳳眼瞪成個燈籠。再說了,”廉衡黯然道:“他倆的爹八字不合。”
“又非你終身大事,隨便挑一個得了。”
“那不行,良心難安。”
“嘁。”唐敬德鄙薄他兩眼。在青蟬不可疾走的制止聲裡,十分喧譁地拎著小鬼叛逃弘文館,奔襲春林班,並叫花蝶前往張、石兩府,通知張傳安和石磐二位公子,務必到春林班聽曲兒。花爺爺會親自給他們點出好戲。
今朝戲曲,乃由南戲和雜劇嬗變而來,囊為傳奇戲曲和雜劇。因傳奇戲曲為南戲衍生物,又稱南曲戲文,是今朝的主流戲曲形式。但明王朝禁戲,聖祖鄙棄戲劇輕賤優伶,一統山河時就曾嚴旨將曲本戲文清汰禁燬,正所謂“犯上誣賢、誨淫誨盜”。時交今日,戲曲卻成就出了京都紫陌紅塵裡最旖旎濃郁的風情長卷,一應刑律形同虛設,加之五年前刑科給事中聯名上奏,建議將百姓倡優裝扮的雜劇,除律法規定內的神仙道扮、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以及歌頌歡樂太平之戲不加禁止外,其餘有褻瀆帝王聖賢之詞曲、駕頭、雜劇,或收藏、傳誦、印賣的,再一概挐送法司究治。明皇允旨。以是,戲文發展如荼如火,猶如一夜東風,千樹萬樹繁花竟開。京畿除大大小小戲園子的流麗清腔,各大縉紳士大夫亦開始豢養家樂班子。箏阮匏琴嬌俏相公,一時甲於天下。欲禁難禁。
春林班能坐落抱月樓對面,其背景自不容小覷,其京畿第一戲班的名頭更無需分說。
廉某人自見識過世子府的蟹嶼螺洲神霄絳闕,入園後,對流光溢彩的荼蘼豪奢也就不足為驚了。薄暮初燈,臺上“佳人”正弄腔,樓上普通包間陸續的迎來顯貴,而樓下池子裡亦是滿坐著鼎食鐘鳴的商賈子弟。他尾隨著唐敬德攝衣上樓,溜口句:“奢華。”
唐敬德“嘁”了聲,不屑道:“論豪奢,誰比遼王。明胤雖儘可能去偽存真,但他的府邸,還是巫中之巫啊。”
雅間坐定後,廉衡掃視著樓下池子,見有些著急來睹“佳人”風采的襴衫儒生,儒巾都忘了摘,扎人堆中詼諧不堪,失口一笑:“古帝王聖閒,不入氍毹場,臺上沒了,臺下扎堆。”
唐敬德:“這年頭,除了雲心月性的真君子,誰能免俗。”他半仰於座榻,一雙粉頭皂靴擱蝶几上,晃啊晃的,並遞小鬼個眼色,油腔分外犀利,“看著吧,一會宗人令和太師爺家的乖雀兒,是騾子是馬,一試便知。”
廉衡未置可否,轉問:“師兄,這戲園子,真主?”
“你猜。”
“你。”廉衡故作調侃。
“爺是正經人,這種逼良為娼、糟踐男兒的地方,爺不屑。”
廉衡一手支頤,一手手指尖滴答滴答地敲著黃花梨蝶幾,言必有中道:“天命賭坊是敖黨,銀樓是馬黨,萬卷屋是世子爺,抱月樓雖神秘難測但絕對是三公九卿裡某位,這春林班,能與抱月樓一同傲踞朝天街與棋盤街的丁字口,位於大明門外的正南,想必,亦是煌煌帝胄開的了。”
唐敬德:“喲,抽絲剝繭蠻厲害哦。不過,你投靠的那尊冷鍋冷灶也不屑開這地兒,他可比你想的更手眼通天。”
廉衡:“那又如何?‘銀道’說到底是‘王道’!不論鮑魚之肆、閭閻桑巷,還是這侑觴宴樂、娼條冶葉,只要是能賺銀子的路子,管他王公將相功勳外戚,蒼蠅見屎似得哪一個肯拱手相讓。禁官吏從商,禁官商勾結,都屁。”
唐敬德“嘖”了一聲,咬著牙花子將磋磨於指尖的一枚堅果,疾飛他腦門上,響聲不比骨扇敲的輕:“兔崽子,你一天到晚跟朝廷有仇是不是?如今這帝都金翼愈來愈密,猖狂過頭,小心明胤都保不了你!”
廉衡撅個嘴,作了個封嘴手勢,餘光兒卻忽地瞥見了立於身後的兩“小相公”。
相公,本是對年輕讀書人的尊稱,也不知因何,演變著演變著,就成了“男優”的另一種代稱。以是廉某人走街串坊時,偶爾被人尊為小相公,兀自撓撓腦袋,也不知該將他自己往讀書君子裡策列,還是該往繞腔男優裡歸結。也許,兼而有之吧。他可不是讀書之外,只剩機關算盡、日日同朝廷同百官同世子同太子們唱大戲了。
唐敬德順著廉衡視線瞥見門邊人,忙熱情招呼:“瑤倌、蠻鵲來了,進來進來,杵外邊幹嘛。”廉衡忙起身避退一邊,可他這沒來由的動作讓唐敬德油然“嘁”了聲,亦讓慢慢入內的蠻鵲,眼瞼又低垂一寸,丹唇更是緊抿。唐敬德罵向廉衡:“你躲什麼,他們又不吃人。”廉衡眥他眼,靜氣凝息依舊是不吭聲,非禮勿視一般,君子端方地站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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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倌嗤然一笑,辭色清脆宛如出谷黃鶯:“這位小公子,怕是嫌棄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