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陪吏中,一位四品都察院僉都御史失手弄灑了茶杯,一位五品大理寺寺丞索性抖作一團跟地震了似的;蘇學岑騰地站起,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著堂下所跪;與此同時,一整日故作安詳的馬大人亦驀地挺直,又強自坐下,梨木扶手都似要被他捏碎;相里為甫則張了張嘴,後又強行抿緊。
廉衡未料得反應會如此劇烈,不禁欠身去細瞧這些再次炸爆平湖的石子,心說不就幾顆平平無奇的石頭?難道是女媧補天用剩的彩石?
少年雙目再一次挾怨射向了屢屢頭麻的夜鷹:居中而跪的究竟系何人?
夜鷹忐忑地扶了扶銀質半面,最終還是沒吭聲。
堂下何人,廉衡猜到了多少且不論,至少他渾然不知,襄王府早在十年前便將私礦揉進了眼窩裡,多年來雖未能付諸於行動但不代表沒采取措施,埋線十年,一朝動,必動他天翻地覆。否則,狸叔何敢應承少年人那句狂言——動不了他這人,就動他的銀——馬大人不是聰明無比地找了諸多替罪羊來洩洪嘛,那就設法將其所有產業掛靠替罪羊名下,爾後榨盡替罪羊鮮熱的血。不疼掉他倆顆腎,起碼疼昏他一截子大腸。
然要實踐此諾,非襄王府強勁後力還真是幾難辦到。
譬如馬萬群分洪五股,第一股浪打前戶部尚書、今戶部右侍郎的紀盈,看似廉衡一手催短其陽壽,但真正拖垮這位財政總管的是紀瑾的殘烈分屍。紀大公子罪出官銀灌鉛案,而當時派去太倉庫取銀子的官吏能“十拿九穩”地端回一盤子灌鉛銀,若無明胤狸叔嚴密鋪排如何能成?紀盈何至於一病不起?何至於被敖廣棄之敝履?再比如第二股浪,若非九宮門探得建州密事令明皇盛怒滔滔砸碎鈞瓷洗,馬萬群何至於斷尾佘斯況?若非襄王府日夜密護佘家老少,又將佘斯況親子親足於雲南悄聲調包,安然送回京畿,佘大人又豈會棄暗投明任廉衡擺佈?至於第三股浪打聚源錢莊、第四股浪打江洋大盜及第五股浪打其八旬老父的謀劃,也將股股夭折,且看眼下和明天。
都說宦海風波詭譎多變,人在官場難免打點、被打點,頂缸、被頂缸。
馬萬群打點妥當頂缸齊備,但他終要輸,不是他欠周全也並非力量薄,衝他能將竇滿貫等鴻商大案壓得不見一絲水花兒,足見其人能力卓絕。他輸,只是輸給了對手本身——襄王府背後的九宮門,龐大的暗探網、迅疾的訊息流和萬夫莫敵的精衛,是連明皇都垂涎三尺的,何況還有一個雲南沐府。
說回眼前,能讓左右小吏面如死灰的不過幾個過從甚密的五品贓吏,但能讓蘇學岑馬萬群失驚急站、讓已然修煉到“浪打空城寂寞回”心境的右相爺都瞠目結舌的人物就不簡單了——馬萬群親家公——三孤之一的太子少保徐恩祖。太子少保,雖說名存職異,卻也是位極人臣的榮譽稱號,品秩平行於六部尚書和負責監察百官的左右都御史。最重要的,他是“東宮三師”,他一定程度代表著東宮。
金翼如何從雲南緝他回來?他跑去雲南作甚?密之又密緝拿歸京,是明皇下的旨嗎?轉念一想,王不下旨,孰敢將其柵送京師?
然不論是襄王府將他圍困雲南後轉手於金翼、還是明皇叫金翼將其人秘密押入京,目的皆共指一處:逼勒太子在馬萬群和徐恩祖之間選一個。
割卻心頭肉,醫得眼前瘡!這是明胤預收的結果,而太子爺亦毫無選擇。
話說這位太子少保,放著錦繡京城不呆而秘密前往雲南,原也是著了馬萬群的道,不過馬大人壓根沒想過其人會這麼快玩完。他自然想不到的,更不會想到,那個被他讚不絕口的“夫人不言言必有中”的幕僚黎先生,竟是狸叔胞弟。狸叔本姓黎,因老奸巨猾被洛妃戲稱“狸叔”而非“黎叔”,自此叫開了去,忽略了他真姓名。
馬萬群慎小謹微又極富心計,黎先生能說服其將所有身家掛靠徐恩祖名下,除卻無雙智計,還在於徐恩祖是其親家公,二者有姻親關係外,更重要的,老實無為的徐恩祖一切盡在馬萬群掌握中,他不會擔心這個老實疙瘩吞掉自己錢。
奈何人算不如“人算”,私礦銅礦甚至是銀樓股份城外地皮,危情之下他方方一股腦兒轉至親家公名下,親家公就被黎先生設計騙去雲南,帶進了銀礦裡,之後便被金翼人贓俱獲了。金翼飛書密稟明皇,明皇眼白翻上天,只給了譚宓三個字:“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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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被“拿”,就成了東西,不具人的價值了。
好好一個少保,活活怕成一顆膿包。徐恩祖瞧著堂上人,瞧著馬萬群,愧悔無地道:“你可害苦了我啊!我糊塗哇,糊塗!”
聰明人一聽,即知,徐恩祖已被馬萬群鉗制死了,他要主動攬罪了,以保全馬萬群廕庇其家人。其實也是他沒有選擇了,在金翼罔顧他身份將他枷鎖緝拿時,他就知道明皇要用他活祭私礦了。
事到如今,連真話都不能說了。
他若“據實”交代,直言自己是被有心之人騙去雲南,而非坦承罪狀——交代出馬萬群移交他的所有銀礦銅礦線,並上繳全部貪墨,以示私礦處置之先河——聖心大怒,厭他不識抬舉,那他和馬萬群皆命不久矣;他若坦然攬責,順承聖心,馬萬群尚能權利不衰,舉家安危則可無恙。何況,私礦的事他多少參染,參染一分或十分,此時此刻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聖心,聖心要他參染十分他就只能參染十分。
黃奇幾人坐都不敢坐了還哪敢審他,亦不知如何審他,畢竟堂下人實權沒有但位份極高,眾座面面相覷間,徐恩祖率先開口:“各位大人無需為難,我上負皇恩下愧百姓,於法不容,既被明鏡司就地逮捕,也不願再巧言自辯譸欺聖心。”他頓了頓,滿腔心酸道,“拿筆墨來,我供罪即是。”
這是一位老實樸素的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