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司禮做狗狗狀:“低調低調。”
曲應騫並沒有罵他。他只是看著影片在腦海裡重新組建他不知道的那一幕,漫天大雨,鄉村的街道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鄒司禮騎著一輛三輪車嘩曄地駛過……
季舒聞的手機來了電話,走到門外去接聽,然後對鄒司禮說:“你媽來了。”
鄒司禮立即起身,醫院的電梯很慢,並且每一層都得停,加上這會兒又正好是晚高峰,吃飯的遛彎兒的全都上下,電梯裡能活活把人擠成一張張遺像。他有機會逃。
“已經來不及了,她已經到走廊了。”
季舒聞話音剛落,門口就出現了一個白人女人。身材高挑,著裝火辣。白人花期短,到了一定年齡相貌就會開始走下坡路,但這個女人卻保養的很好,面板緊致,看不出真實年齡。她戴著一頂寬大的沙灘遮陽帽,摘下墨鏡的那一刻,就知道了鄒司禮的那雙眼睛從何而來。
鄒司禮睜大眼睛彼此對望著,彷彿地球咔嚓一聲停止了轉動,空氣中有一些噼裡啪啦的聲響——那是兩道有隔閡目光的狹路相逢。
鄒司禮的母親在得博士學位以前,一直沒有交到要好的男朋友。她雖然頗有姿色,大學時也不缺乏男人追求,但是眼睛長在太空上,和她的性感身軀有一段高不可攀的距離。
有些男人自詡沒有登上宇宙的獨一無二本領,故而只好晾著她。在畢業之後,想要結婚只能像血統純正的動物一樣,另找一個同樣的高學位的男人保護自己,但是最後卻遇上了鄒元直。
她平日裡最喜歡看恐怖電影,希區柯克的電影手法最喜歡把鮮血灑在女人身上,於是她也總是穿一身紅色衣服,戴各種紅色首飾。尤其是冬天,還總戴著一副紅色手套,很像麥克白夫人一雙沾滿血腥的手。
她平常介紹自己從來不提中文名,只說自己叫ary,請大家牢牢記住這一點。於是曲應騫總在背後把她變成一種遠近聞名的飲料,叫她血腥瑪麗。
“heo~”
瑪麗先是給了許久不見的兒子一個香噴噴的擁抱,接著又往季舒聞臉上掐了一把揩油,然後看向病床上的曲應騫,驚訝地捂住嘴:“你真是變得好老了。”
曲應騫受傷地看著她。她的眼光像一層萬能膠水,黏得他幾乎無法動彈。
瑪麗緊接著又誇贊了一句臉最嫩年紀最小的周遙,而在場唯一的老年男人汪猛不在她的慧眼之內。她給曲應騫打包了一些吃的,放在床頭櫃:“我昨晚下的飛機,又聯系不到我家那臭小子,只好給小季打電話,這才知道你受傷了。多吃點,補補。”
曲應騫盛情難卻地接下。
鄒司禮把老媽拉到病房外。
這裡不是一個能私聊的好地方,那些躺著的病人,臉色不好,但耳朵挺好。他們成天躺在這裡,躺得四肢都快退化,偶爾見一個陌生的人進來,目光裡瞬間就能點亮好奇的光芒。
走廊裡只有三三兩兩的陪床家屬,幾人在一邊輕聲說話,可能是在商量住院費用的事,說到一半有些氣急敗壞,被路過的護士提醒了,於是各自散開生悶氣,涇渭分明分成了幾波,跑到樓梯間抽煙。
“人見了,沒事,都挺好。你放心,回去吧。”
鄒司禮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毫無感情和關聯。
被拋棄的感覺反複練習之後會習以為常,心不會劇烈疼痛,可是渾身的毛孔都會長出拒人於千裡之外的荊棘,不光別人觸碰不了,連擁抱自己都能聽見被刺得被遍體鱗傷的和鳴。
病房裡傳出一陣說話聲。那聲音很低,含混不清,鄒司禮能分辨出來的,只是那些浮在詞語表面或者遊弋在字和字之間的東西,比如音調,再比如語氣,無不充斥著對這對母子的探測。
瑪麗說:“我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就光想著趕我走?好了baby,我很想你,特意來看你。感謝上帝,讓我還能再見到你。”
在她嘴裡,上帝是最善良的造物主,上帝的眼睛能看見任何歹念,當歹念還沒有懷胎成形的時候,上帝能覺察一切的惡行,哪怕惡行還只是九分之一個細胞大小。上帝的震怒和複仇之間相隔的,只是翻動一頁書的時間。
但在鄒司禮眼中,上帝是能燒化四十座大山的硫黃火湖,是長著三百六十隻獠牙的猛獸,是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根毒刺的黃蜂。
瑪麗從包裡掏出禮物給鄒司禮:“這是給你的,大家都有,一會兒我讓人送過來。”
鄒司禮看著老媽從一簾濃密金發中露出的眼睛。當然,她露出來的並不只是一雙眼睛,但在他的記憶中,他對她的整體印象在看到那雙眼睛時便已徹底完成。
在鄒司禮的審美學詞典裡,臉上的其他五官只具備生物學意義,它們不過是眼睛無關緊要的鋪墊和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