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給你吃了幾頓飯,你就感激涕零了?我做這一切難道不是為了你?這個位置我只會讓你繼承——”
“誰稀罕?”
談話就此猝然中斷,鄒司禮無法進行下去,連舌頭下的唾液都壓不住火。非得這樣四六不著地惡心自己也惡心別人嗎?
“你不稀罕還整天穿金帶銀?你太蠢,弄得我連扶你上馬、一馬平川的官路都生生被堵死。你肩膀上,真有個腦瓜子嗎?我不做些打算,你這輩子就只有被人踩在腳底的份!”
領帶放在手心裡又將它撚得更細了幾分。
“再給你一次機會,箱子在哪?”他語氣溫柔地告訴鄒司禮:“我從五數到一——五,四,三,二……”
他一邊倒數一邊繞到了鄒司禮的身後,鄒司禮滿心煩躁,聽著彷彿死亡倒計時似的倒數,可他心裡壓根就沒數一。
鄒元直悠悠然地喊完“二”,就忽然動了手。那擰成細繩的領帶從後面猛地套在鄒司禮脖子上,動作幹脆利索狠戾至極——鄒司禮連一聲都沒發出來就被鄒元直拽倒。
他本能地掙紮,雙腳在地板亂蹬亂踢出觸目驚心的軌跡,臉漲得通紅,青筋暴出,但鄒元直的手始終連一絲顫抖都沒有,穩之又穩地維持著最初的力量。
鄒司禮不斷蹬動的雙腳越來越無力,彷彿生命在漸漸抽離。感到血管多堵一層,魂魄剝落一層。
眼睛越來越畏澀。
那一刻,鄒元直的臉如同和尚撕開的假面,偶然露出的惡魔面相。只是一瞬間,神異和駭怪相伴的一瞬,卻也足夠永誌不忘。
視線模糊到彷彿天要黑下來的那段時光,有種被壓榨過的恓惶感,變淡變薄,無色無味,像一張甚至都沒有寫字的舊紙,連道摺痕都沒有增加就要被翻過去。
突至的眩光讓鄒司禮動作不了,但被挑動的往事與時間的齒輪,已配合成新的格局,自動往前流轉,流向陰差陽錯與弄假成真,直至等得不耐煩的死神拍拍手推門而入,帶走肉體、回憶,以及他的一生。
他心裡在嘲笑,沒想到會死在最親的人手中,更沒想到死之前,他想到的,都不是他和曲應騫的回憶,而是曲平南。
深秋,恰是爬山虎的色澤最煎熬的時節,綠到蒼綠、紅到蒼紅,半綠半紅的籠著一層灰,四外都發出微弱而嘈雜的鳴聲。
小時候的鄒司禮和曲應騫在房裡午睡,他提前渴了醒來,睜開眼,就看見曲叔和騰姨坐在屋外臺階上伺弄著花草,兩人的姿態平齊,從不會一個高一個低。
“看著那小子像一顆小樹苗那樣在我手心裡長大,讓我煩、讓我擔心、讓我睡不著,又讓我開心、幸福,感覺還不賴。我一天天教他怎麼學走路、拿筷子、削水果、學騎腳踏車,再等他大一點,更調皮了,不喜歡聽我嘮叨了,我就會再養一隻狗,栓一栓他的心性。下班一回家,兒子在左邊跳,狗從右邊撲上來舔我的手,老婆在對面沖我笑,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騰挽把土打散,曲平南拿著鏟子鏟起一捧土,夕陽的餘光照在兩人身上,溫柔又繾綣。
“家裡有個臭小子已經夠我忙活的了,你還要養條狗?”藤挽嗔怪。
“臭小子上學了你一個人在家不是很無聊?”曲平南的語氣自由自在,像在枝頭四處蹦跳的鳥:“我會努力掙錢,把後半輩子所掙的錢都花到我們的小孩身上,供他念書、出國、買房買車,等他戀愛了結婚了,選擇無情無義地搬出去,把我和老婆扔在這裡,我們安安靜靜地度過剩下的日子,我這就完全滿意了。”曲平南說到這,帶點兒憨地笑起來,眼神從妻子臉上掠過,投射出憧憬的光澤。
喉間像有惡浪,鄒司禮咽也不是,吞也不是,窒息感一浪一浪翻過來,像沉在水底,只剩下密切的黑。
同樣是父親,為什麼大有不同?
鄒元直只會妄圖控制比自己更年輕、更受歡迎、更活潑的人,因為他嫉妒那些年輕人的優勢。這種病態心理也常常會偽裝成關懷和保護的姿態。
鄒司禮很清楚,他的內心,一直沒有擺脫對家與親情的強烈渴求。這過去了的十年,他是一棵已經長歪了的樹,伴隨著無法填補的殘缺與饑餓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