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隨著走進室內,見屋裡實在清冷,只簡單燒著幾個炭盆,燒的是呈色差些的紅蘿炭,倒也沒什麼煙,勉勉強強屋內不冷,進了屋他是完全不想脫鬥篷的,更是趕緊拿起那件墨狐裘就給皇貴君裹:“父君的身子受不得涼,茗兒給父君帶了…”
皇貴君看一看任荷茗給他披上的狐裘,又看著血衣侯帶來的一眾手腳利落、迅速灑掃並添置東西的宮人,嘆息道:“你母皇那個性子,怎會輕易讓你來看我,辛苦你了。”
宮人們很快又退了出去,只留下二人,任荷茗看著他神態如常地坐下,親手倒了杯茶給他喝,雖然身處一片灰暗的冷宮,日子卻彷彿和他在會寧宮時並無不同,甚至,他顯得更加自在了些,舉手投足間,有了些約莫是他在軍營時的英爽。看著皇貴君難得一見的微微笑容,任荷茗一時之間無法開口,還是沉默浸潤得久了,皇貴君面上的笑容不由得淡了下去。
任荷茗緩緩跪下,極力平穩地道:“易太醫仙逝,望父君節哀!”
皇貴君驀地站起來,顫聲道:“你說什麼!”
任荷茗道:“昨夜燕支細作闖入天牢,欲救出易太醫不成,將她殺害封口,陛下已經八成相信易太醫是燕支細作…”
皇貴君一掌拍在桌上,直將那木桌拍得四分五裂:“胡說!”
“縱然茗兒也不相信,但易太醫死前親口承認自己是燕支細作,血衣衛怕是已經定案,陛下也深信不疑。”任荷茗握住他發抖的手,道,“父君與易太醫之間的信義,茗兒只敢說明白十之一二,不查自然是不能的,但此事不論父君信與不信,都不能顯露半分情緒,且不論信與不信,父君都不能親自查,父君若是信茗兒,便將此事交與茗兒,若易太醫是清白的,茗兒與阿鈺一定還她清白。雖然調查之人不該心懷偏見,但茗兒也相信易太醫不是燕支細作,那麼既然如此,她親口認下就必定有其原因,還請父君無論如何,不要辜負她犧牲自己性命來保住父君的一番苦心。”
皇貴君身子微微一晃,倒退了兩步,跌坐在椅上,身姿頹然之間,忽然顯出些疲憊。習武之人青春常葆,挺拔如松,素日裡,他望之不過二十末年的熟美青年,見到他如今蒼然的模樣,任荷茗竟一時怔怔,說不出話來。
“當年燕支動用黑水,邊關亂成那個樣子,百姓人人四散奔命逃往其他郡縣,唯有她,明明不會什麼武功,硬是一襲弱衣,逆行而來,在燕支已經攻打下來的地方絞盡腦汁救治受傷散落的幽雲軍士,甚至為救幽雲軍士,自己幾乎不吃東西,把僅有的食物都省給幽雲傷兵。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有機會帶著傷兵拼死一搏沖回大營,帶領大軍擊退燕支…這樣的人,教我如何相信她是燕支細作?”他扶額說著,語氣那樣平靜,甚至並不疲憊,“不過對於陛下來說,易慈生救過多少條性命不重要,是不是燕支細作也不重要,甚至我對她有沒有私情都不重要,只要陛下有一絲疑心她對我有所覬覦,她就必死無疑。在陛下心裡,易慈生的一條命,算得了什麼?”
任荷茗握著他的手,道:“父君,茗兒一定要在今日進來,親口告訴父君此事,便是懇請父君看在阿鈺如今身在邊疆、正在抗擊燕支的份上,萬萬保持冷靜,不要遂了那幕後黑手的心意。”
當初鹹安帝暫時軟禁皇貴君,是為了切斷長安軍與皇貴君的聯系,打著讓長安軍暫時全力支援薛鈺抗擊燕支薛鈺便有了收服長安軍的時間和機會這樣的算盤,所以皇貴君一時失寵並不要緊,但如果皇貴君真的觸怒鹹安帝,降位被廢甚至賜死,那薛鈺和長安軍的處境就如同失去了貝殼保護的鮮美蚌肉,只等著被人瓜分食淨。
任荷茗跪在地上,心似一團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軟,無力至極。
自從他與皇家牽扯上關系,他似乎就總在央求無辜的人委屈自己,強顏歡笑也好,言不由衷也罷,懇求他們把自己獻祭出去,犧牲出去,忍受生割心腸的痛,為了更多的人。
可是,明明可以不必如此的。
有那麼一瞬,他好恨。
恍惚間,忽然感到皇貴君反握住他的手,輕輕拉他起來,除卻微皺的眉頭,他的面容不再看得出什麼異樣:“好孩子,你起來。”
任荷茗緩緩地站起身來,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皇貴君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片刻,竟然和容地一笑,道:“讓你這樣擔心,是父君的不是。你別怕,有父君在,鈺兒和幽雲州都會好好的。”
任荷茗將信將疑地看著他,皇貴君卻只是輕輕道:“快些走罷。你在這裡待久了,總是不好。”
任荷茗想說些什麼,卻又沒有什麼可說的,木然行了禮,一步三回頭地向外走去,而皇貴君只是用銅剪撥弄了爐中的炭火,翻出明亮溫暖的火紅來,而後將個尋常陶壺坐上,開始燒新的一壺水。他的動作那般沉靜、行雲流水,彷彿任荷茗第一次見到他的那日,他為自己倒一盞茶那樣從容。可是,彷彿有什麼不一樣了。
任荷茗不算風浪中的老手,卻也不是不曾見過風波的嫩骨朵,至少他知道,徹底心冷的一刻,往往是無聲無息、風平浪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