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煜明:“我的意思是，要回去給老爺子打工。”
柳芮沉默，“我懂。”
最初，柳芮是從柏婧口中聽聞這件事的。回想起那一刻，自嘲的情緒便在心底瘋狂蔓延。作為賀煜呈最親密的女友，她竟對他的最新動態一無所知，這無疑是對這段感情的莫大諷刺，就像一場荒誕鬧劇，而自己就是那個被蒙在鼓裡的小醜。
在賀煜呈眼中，她或許始終是個長不大的小孩。一旦被貼上這樣的標簽，便意味著自己失去了話語權。對方會理所當然地替她決定所有事情，而她只能像被絲線操控的傀儡，無力反抗，被動接受安排。
“我哥的有個作品叫《坍縮》，是個被自身重量壓垮的穹頂結構。”碎陶片落入水盂，濺起的水珠在宣紙上洇出星雲狀痕跡，“老爺子病倒後，他回去他就把工作室的鑰匙交給我了，我替他管著。”
柳芮忽然想起那個總是妥帖的賀總。他撫過青花瓷片的指尖帶著鑒賞家的優雅，可西裝袖口若隱若現的，分明是長年製陶形成的獨特繭紋——
虎口處平滑如釉，小指側嶙峋似柴燒。
賀煜明指尖下的陶土在拉坯機飛速旋轉中，失去控制，坍縮成一個歪扭的橢圓。釉水順著陶土表面滑落，滴在亞麻圍裙上，暈染出深色的印記，恰似一道道淚痕。
以往，這位少爺整日嘰嘰喳喳，跟個小麻雀似的，聒噪得不行。可此刻，他卻像一件開片過度的瓷器，周身散發著緊繃感，每個氣孔都在往外滲透著焦慮。
“上個月，聚德樓又新開了一家分店，我忙得腳不沾地。你知道嗎？聚德樓第一家分店，還是我哥帶著我，一起談下來的。”
柳芮用修坯刀颳著工作臺上的幹泥，碎屑簌簌落下如同剝落的時光。斷斷續續聽著那些被賀煜明揉進絮叨裡的關於賀煜呈的人生碎片——
賀煜明告訴柳芮，他哥從前畫了家裡荷塘的一幅畫。不好意思地說起他套用他哥的童年故事來做品牌情懷故事，畢竟這是偷雞摸狗的事。
如今的聚德樓已成為一個飲食品牌，背後發力的賀煜呈功不可沒。
賀煜明沾滿泥的指尖指了指停在北牆的卷軸上。隨著熟宣徐徐展開，墨色在月光紗後洇開——
藕花深處斜出一葉扁舟，梳雙丫髻的小姑娘正探身去夠鯉魚，腕間銀鐲將墜未墜，裙裾被風掀起一角赭紅。
柳芮的瞳孔驟然收縮，泥土順著指尖的突然用力變得奇形怪狀。畫中蜻蜓點水的姿態如此眼熟，那是賀煜呈和她在荷塘邊的場景。
“四百目粗陶打底的仿古做舊工藝，“賀煜明扶扶他的胚，“可比不得老學究當年用的澄心堂紙。”
簷下風鈴驟響，畫中殘荷折頸的弧度與底下游過的錦鯉漸漸重合。
柳芮後知後覺地回憶起來，那些破碎的童年記憶正沿著畫卷焦黃的裂痕，滲出梅雨季的潮氣。
“我哥給我的時候，我忘記給他弄框裡了，當時畫都快發黴了都……”賀煜明終於弄出一個雛型，“哎，我哥都好久沒來過這了。”
柳芮猜出這廝說的“仿舊工藝”，瞄了眼他的，道:“果然天賦在作怪。”
“……”
賀煜明像沒聽見柳芮的吐槽，腦袋都沒回一下，徑直走進裡間。
眨眼間，製陶轉盤像發了瘋，轉速猛地失去控制。未成型的泥胚受慣性影響，如同一枚枚泥色炮彈，帶著尖銳的呼嘯，在工作室裡劃出淩亂又危險的弧線。
柳芮望著這失控的場景，腸子都悔青了，心裡直罵自己嘴欠，這下好了，報應來得比閃電還快。
在轉盤即將徹底失控的千鈞一發之際，柳芮一個箭步沖上去，雙手死死按住轉盤邊緣。
就在指尖觸碰到轉盤冰冷表面的瞬間，一股熟悉的觸感如電流般襲來，將她的思緒猛地拽回那天。
那天，暖黃的燈光均勻灑在工作室裡，賀煜呈身姿挺拔，正與 ki 侃侃而談。他修長的手指輕託著一隻汝窯杯，溫潤的天青釉面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隨著他的講解，西裝袖口不經意間蹭過杯身，發出輕微的摩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