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本就是種殘缺。”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彷彿從古老的歲月深處傳來。
柳芮的思緒愈發不受控制,往昔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她想起無數個日夜,賀煜呈專注創作的身影。在那方小小的工作臺前,他的虎口處血痂反複開裂、癒合,可他的目光始終堅定,從未有過一絲動搖。
而“完美本就是種殘缺”這句話,竟是她在某個午後,不經意間說出口的。
在陶藝創作這條路上,柳芮和賀煜呈就像兩個極端。柳芮憑借靈感創作,靈感閃現時,她能廢寢忘食,創作出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可一旦靈感消失,她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陷入無盡的迷茫。賀煜呈則截然不同,他為自己的創作制定了詳細的計劃,每一步都深思熟慮。哪怕靈感枯竭,他也會透過查閱資料、觀摩作品等方式,不斷尋找新的創作靈感,始終朝著心中的完美境界邁進。
曾經,柳芮看到賀煜呈隨意點頭,便以為他對自己的話毫不在意。可如今,當這些回憶如拼圖般在她腦海中拼湊完整,她才驚覺,那些她以為被遺忘的瞬間,早已被賀煜呈珍藏在心底,成為他在創作道路上不斷探索的精神指引。
或許從始至終,自己都未曾真正讀懂過賀煜呈。曾經僅憑過往有限的相處,便盲目篤定,自以為對他了如指掌,實則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臆想。
“責任心是把雙刃拉坯刀。”她將歪斜的泥胎重新攏成圓滿,準備收工,“你哥當年若不接手集團......”
水光突然在泥胚表面漾開,是賀煜明的眼淚砸出了意外的釉洞。
此刻,他目光直視一處。
暮色漫進工作室時,柳芮在材料架深處發現個蒙塵的紫檀匣。二十八個冰裂紋陶片被金繕技藝修複成星圖,每道裂紋裡都嵌著財務報表碎片。有片陶片上刻著極小一行字,透過放大鏡才看清是柴窯溫度曲線,在 1280c的峰值位置,有人用釉料寫著“給阿明買糖畫的基金”。仔細看,才發現在每片陶片上都刻了。
梅子青釉筆洗在博古架上泛著幽光,賀煜明忽然伸手叩了叩釉面,漣漪般的回響驚醒了沉睡的夏日。蟬鳴聲裡,許多年前的荷花香氣正從瓷胎裂紋中滲出。
“我哥對我說,他現在對我這麼耐心和容忍,都是因為前世有人幫我磨了他性子,這人歲數大了,還迷信上了……我還以為小時候他一直是很討厭我的,畢竟我一直調皮搗蛋。”
那年賀煜明抱著變形金剛住進賀家老宅,卻被塞進間櫻花粉的兒童房。他指尖劃過案幾上未幹的陶泥,暗紅斑紋在素胚上蜿蜒成血絲,“你記得那片荷塘嗎?我第一次見你時,同你偷偷去撈過錦鯉,那會都沒人發現。”
柳芮的虎口突然刺痛,彷彿又攥住七歲那年撈落葉的竹竿。池底青苔滑膩的觸感順著陶輪轉動的吱呀聲漫上來,與記憶中賀煜呈拽她上岸時掌心的溫熱重疊。
“後來,我住進我哥家,我又去撈了一次。老爺子知道後,我們都被罰了。可是,他對我甚是容忍,沒有對我半分不喜。我哥幫我扛了。”
賀煜明突然將拉坯機轉速調到最大,濕泥在離心力中扭曲成荷莖形狀,“我哥可慘嘍。”
不同於賀老爺子對旁系親屬的寬厚,賀東磊是對賀煜呈這個孫子下了狠心的,有著嚴苛到極致的教導。
“沒有人同他那般,總是被要求做得最好,做得最妥帖。”
柳芮瞳孔驟縮,一言不發。
簷角銅鈴撞碎滿室寂靜時,賀煜明沾滿泥漿的手放進洗手池裡:“我偷魚被我哥發現了,其實,我是故意讓他知道。後來,不知怎地,我哥哥的外公也知道了這件事。”
那時正值暑假,他哥哥賀煜呈偷偷央求他爸爸媽媽讓他回爺爺家過暑假。賀煜明清楚哥哥是生氣了,不願意再同他一道玩了。
“後來,我們一起同葉進飛幹架,哥哥來救我,我真的好開心,我知道我哥原諒我了。”
事後,賀煜呈同賀煜明解釋,提起之前撈魚的事,並不是他去告發的,說他回爺爺家,不是因為之前的事遷怒我的,不要誤會。
“我哥同我說了一個他跟朋友之間的故事。”
原來,在賀煜明住進來之前,他哥有個好朋友住過一陣他家。同他一樣很喜歡撈那條錦鯉魚。後來也是因為這事,同他朋友吵了架。朋友以前是最不記事的,無論鬧了多大矛盾,她做了多壞的事,朋友都會原諒他。當時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他太自以為是了,沒及時道歉,以為他們會像往常那樣不久就會和好。結果晚上他聽到朋友很堅決的要回她的家去。他覺得傷透了朋友的心。他很想對他朋友道歉。”
“我明白我哥跟我解釋清楚,就是不想我同他朋友那樣與他生了間隙。”
“你還記得那會你跟我關系很好嗎?後來有一段時間,我和我哥和好了,我就不常同你一道玩了。對不起,我那會沒當你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一直覺得挺對不起你的。”沒想到,柳芮會直接離開國內。
簷角銅鈴驚破滿室寂靜,柳芮的指尖突然觸到袖袋裡溫暖的物件。那是前幾日賀煜呈塞給她的熱水袋,此刻在掌紋間泛著與心裡如出一轍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