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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突然變故,委實驚呆了旁人,立在門外的徐青鳳一俟反應過來,一個箭步便入內,厲聲喝道,“大膽,可知大周建元皇帝陛下駕到,竟敢如此無禮,”
殷懋雙手負後,冷笑道,“老夫啐的就是這無恥逆首!”
徐青鳳勃然變臉,鏘地一聲,手按在腰間刀柄之上,刀已出鞘幾寸,青鋒寒光。
皇帝也是怔了下,做夢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翰林院大學士竟也會做出這等舉動。覺到面上滑膩膩的不大舒服,這老頭子還對著自己憤怒滿面,微微皺了下眉,也沒回頭,只朝身後的徐青鳳揚了揚手,隨即自衣襟裡摸出一塊雪白絲帕,抖開。
他本無隨身攜帕的習慣,只從前每次被蘇全服侍著穿衣之時,最後必定要提醒他隨身攜一帕子,據他說,即便不用,此也是高貴人士居家出行隨身攜帶的必備之物,更是有備無患。
照這會兒情況看來,蘇全果然高瞻遠矚。
皇帝淡定地擦幹面上唾液後,隨手擲帕於地,回頭對著徐青鳳道:“你帶人都下去,不得靠近。”
徐青鳳看了眼殷懋,終於收刀歸鞘,領了隨從轉身離去。
屋舍裡只剩他二人了,皇帝見老頭子對自己還是怒目而視,立刻往後退了幾步,估摸著這距離,他便是啐歪了嘴也抵不到自己身上了,這才停下,道:“太傅一路辛苦,住這裡,可都還滿意?若有不妥之處,只管言明,必定無所不應。”
殷懋壓下心頭之憤,道:“賊廝!休要惺惺作態!你把我女兒到底如何了?”
皇帝面露微笑,恭恭敬敬地道:“太傅您這話,問得對了。您女兒如今正在宮中,一切都好,只對您十分想念,日夜啼哭,我見了,心中實在不忍,不得已之下,這才命手下將您請了過來,好讓你們父女相見,路上若有唐突委屈之處,還望太傅見諒。”
殷懋聽得自家女兒確實無大礙,一顆心方稍稍定了些,想起路上經歷,一股火氣止不住又冒了出來,厲聲道:“你這賊逆!老夫與你雖勢不兩立,只從前道你還算個人物,不想你竟是沽名釣譽之徒!明裡做得好看,暗中竟與西邏人狼狽為奸!汝欲置天下、置天下百姓於何地?”
皇帝一愣,忽然明白了過來:“太傅以為我與西邏有私?”
殷懋怒道:“老夫一路親眼所見,你的人不但行於西邏官道,一路暢通無阻,且西邏隨同官員態度恭敬,倘若不是有私,何以能這般順利過境?你豺狼野心,潛包禍謀,做出這等私通外敵之事!老夫拼著一死,也定要揭發你這汙國害民的惡舉!”
皇帝咳了聲,道:“太傅稍安勿躁,聽我一言。我的手下之所以能順利借道西邏,也是有個緣故……”把經過解釋後,道:“太傅可聽明白了?不過是人質交換而已。”
殷懋面露驚詫之色,沉吟片刻後,忽然又面現怒色,訓道:“那西邏小王乃是西邏皇帝的寵愛之子,既被你扣為人質,何不以他協商換取從前我朝被西邏所佔的邊城之地?你竟用他來換老夫走的這區區一條通道!無知至極!”
皇帝哼了聲,“區區一兩座邊城算得了什麼?你瞧著,終有一日,朕要西邏人把從前張嘴吞了的東西盡數都吐回來!”瞥了眼殷懋,見他望著自己終於不吭聲了,語氣稍緩,又道:“我得知你到劍南道後,身體染恙,不欲你在路上太過顛簸艱辛,這才借了這條便道。難道太傅想就此終老於邊地,與您女兒永不得團聚?”
殷懋聽他再提嘉容,料想女兒即便照了自己當初信中所言那樣,對著逆首委曲求全,心中必定也是萬分苦楚,一時激憤又起,咬牙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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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還有臉面提我女兒?你這賊逆興風作雨,葬送大燕江山,皇室被迫退至西南,這些尚且可當朝廷庸懦,氣數將盡,不想你竟還不遂心,這般為難一個女子!我告訴你,倘若你想借我女兒來羞辱大燕皇室,那你便是痴心妄想!大燕太子仁德,昭昭若日,他日必定中興,到時借良弓勁弩之勢,雷震虎步,有何不滅者哉?你這兇徒,本就出身草莽,恣行跋扈,全無操守可言,又殘賢害善……”
皇帝臉色漸漸轉沉,忽然打斷了殷懋的喋喋斥罵,眉頭擰起,冷冷道:“你說了大半天,我也聽明白了,無非便是罵我奪了李家人的天下。我書沒你們讀得多,也說不來這些拗口的話,我只知道四百年前,大燕的江山也是從旁人手中奪來的!皇帝無道,天下人便群起造反!什麼真命天子,不過都是愚民的鬼話!誰的拳頭夠硬,誰就說了算!李家人掌了四百年江山,如今子孫無能,把這天下攪得成了一團爛攤子,即便不是我,也會有別人取代他李家人的這個位子!你再不甘心,這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當皇帝,有什麼不好?遠的我不提,日後你自然看到,就說你一路過來所聞所見,你捫心自問,朕這個皇帝,哪一點比不上你誓死效忠的李家人?”
殷懋閱遍經史子集,朝代更替的道理,他自然明白,卻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赤,裸,裸的直白之言。腦海裡掠過入京途中見到的景象,村舍集鎮,大小城郭,雖還處處留有因了長年戰亂不定餘下的凋敗痕跡,只百姓卻都忙於耕織,到處是欣欣新生之相。
他為官半生,幾度被謫,不屈不撓,心心所想的,不就是這樣一天嗎?
殷懋心頭微震,下意識想要開口駁斥,動了下嘴,一時卻竟不知道說什麼好,頓了片刻,終於悻悻道:“你把老夫強行擄來,難道真只是為了讓我父女團聚?老夫知道你向來奸猾狡詐,事不得利,你絕不會做,何況是用西邏王子換我過來這樣的買賣?倘若你以為用我女兒為脅便能迫我歸附,那便是做夢!我知曉你殺了不少不願歸降的大燕忠臣,老夫既落入你手,便絕不畏死,我的女兒也定與我一樣,雖死無懼!”
皇帝聞言,呵呵道:“太傅!你方才說了那麼多,其中一句,倒是被你說中了。朕雖是個唯利是圖之人,只這一回,把你這樣大費周章不惜本錢地弄回來,還真的沒想過要你歸附我大周朝廷。你願意最好,不願,朕也不會勉強。就你如今身在此地,只要朕不發話,天下便無人能知。朕之所以把你弄過來,唯一目的,確實就是為了讓你父女團聚。方才我也說了,你女兒對你十分思念。”
殷懋定定望著自己面前的這年輕男人,“你,你……”
皇帝一笑,繼續道:“太傅,朕對你的女兒,也絕非如你所想那樣,是想借她羞辱李家人。李家人本就夠無能的了,朕若想羞辱他們,多的是法子,何須借一婦人之身?朕對她,是真的投了心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