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汀蘭想了想說:“如果他知道自己教出的徒兒,要替他去殺秦茗,一定很樂意。”
付九點頭:“陳叔平住的地方,仇家不一定找得到;便是找到了,也不一定敢去撒野。再者,他是一言九鼎的江湖名宿,自恃身份,絕不肯貪圖什麼寶貝;便是貪了,在荒郊野嶺到何處花?錢財於他,當真是身外之物。”
江汀蘭松一口氣,忽然笑了。這兩日她都在哭,這一笑,更加明豔不可方物。她柔柔望著付九,眼睛仍透一股水汽,低聲道:“九爺,一切全仰仗您了。”
她太過美麗,一舉一動都含了誘人的意味,自己卻從未察覺,付九慌忙轉過視線,悶頭吃飯,盤算該怎樣出發。封決送他的盒子裡有二十兩黃金,足夠他們一路西行,逃亡塞外,只是要喬裝打扮一番,莫給人發現身份。至於雲上客肯不肯答應,那是後話了。陳叔平當日對他極盡羞辱之事,便是要他的命,付九也不肯向那老頭子搖尾乞憐,但若是為了老爺,給陳叔平跪上七天七夜,也無關緊要。
方老爺朋友遍佈天下,私交甚篤的,昨日卻都在落梅莊中。他實在不知,應該相信誰,投靠誰。那筆莫須有的“天下至寶”,能將任何一個朋友,轉眼就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敵人。
眼下能相信的,興許只有那個不肯接他落梅莊請帖的傲慢老頭。
清晨時分,窗外已有鳥鳴啾啾,江南春早,院牆外探進一枝桃花,開得正旺。付九推開房門,江汀蘭一襲白衣,正抱著孩子立在花枝下,見他出來,嫣然一笑,又哄孩子去嗅那香氣。那孩子用圓溜溜的大眼睛瞅瞅母親,又瞅瞅桃花,砸吧砸吧嘴,口水流了下來。江汀蘭用手帕給他擦幹淨,笑道:“這孩子總是流口水,將來豈不是個小饞鬼?”
付九看看那孩子稚嫩的臉頰,聽到他母親的聲音,一夜未能安睡的疲憊一掃而光。春天終究來了,而方家還有個孩子,事情還不至於到最壞的地步。這向來粗魯冷硬的漢子心中生出一股暖意,他用食指小心地碰碰孩子的臉頰,問:“老爺給小少爺起了什麼名字?”
江汀蘭笑笑,神色黯然:“少爺說還早,想過些日子,到蘇州城找位先生,給他起個名,日後大了,再好好取個字。”她見付九表情一僵,又忙道:“九爺給取一個吧,這孩子還要您多多照顧。”
付九道:“我沒讀過書,哪裡會取名字。”
江汀蘭親親孩兒臉頰,要他看向付九,柔聲道:“孩兒跟叔叔說,沒有叔叔,我和媽媽就無家可歸啦,所以叔叔給起名字吧。”嬰兒哪裡聽得懂,只是對著付九砸吧嘴,吐出一個唾沫泡來。
付九想了想方道:“叫‘傳志’吧,方傳志,要他時時刻刻記得,要給爹爹爺爺報仇,絕對不能忘記。”
江汀蘭抿嘴一笑,看著孩子說:“傳志,傳志,聽到了嗎?”傳志添添嘴唇,打了個嗝,惹得江汀蘭笑意更深。
付九看看天色,對母子二人道:“屬下已做好早飯,夫人快去吃吧。”
江汀蘭問:“你呢?不同我們一起去?”
她肯這樣關心他,付九已感激不已,輕聲道:“屬下到街市上添置些衣物幹糧,咱們今日便走。落梅莊遭難,終究會有人知道夫人和小少爺逃過一劫,此地距蘇州城太近,不宜久留。”
江汀蘭應了,欲言又止,待他邁出幾步,又開口道:“九爺路上小心。”
付九回頭,看她滿懷擔憂,胸口一熱,說聲無恙,方才離開。
天氣正好,太湖上漁船來往如梭,船伕吆喝聲不絕於耳。付九忽想,落梅莊出事,太湖一帶,便是姓封的說了算。若是往日,他定要親自殺進太湖舵,找封決問個清楚,但落梅莊遭難,付九自認身負重擔,萬不可魯莽行事。他平生還從未如此惜命過。
鎮上街市一切如常,前幾日,落梅莊的流言還傳遍街頭巷尾,這時候,平民百姓們像是都忘了那件事,回到了忙碌瑣碎的生活中。對他們來說,江湖裡人人垂涎的至寶或是慘絕人寰的悲劇,都像是腳下的塵埃、瓦上的雜草,是那樣無關緊要。付九買下一輛馬車,數套衣裳,置辦好幹糧,又經過一家首飾鋪,他想到江汀蘭頭上的白花,夜裡走得匆忙,她哪顧得上帶妝奩胭脂。付九雖然不懂,卻覺好歹要添置一些,到了塞外,也許一二十年都不能回來。
店中還有兩位勁裝疾服的少年人,付九尚未走近,便聽他一人道:“你拿師父的禮金給小娘兒們買禮物,看他老人家怎麼揍你。”
“哼,他想攀高枝兒跟方老爺子交朋友,這點錢哪夠?還不如給我討一房媳婦兒呢。何況方家那副境況,這禮金指不定也沾著晦氣呢,拿回去只怕他還不敢要。”
付九不動聲色,佯裝挑選首飾。那另一人嘻嘻一笑,壓低聲音道:“說到這個,我昨兒在賭坊聽人家說,方家人還沒死絕呢!”
“你又去賭坊?”
“噓——小點聲,咱們說正事兒呢。方家不是有許多商幫店鋪嗎?方家出事兒,底下那些舵主啊、老鴇啊可是屁動作沒有,該開張開張,該幹嘛幹嘛,人家都猜啊,方家這是惹著了不得的人物咯,前腳死人,後腳就有人收屍,要的不是張三不那寶貝,而是他整個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