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何曾給人這樣對待,半個字也說不出,轉過身一溜煙逃了。紅蕖這才坐下,解開衣襟,忽想到自己此時是個黝黑瘦小的苗疆女子,自覺好笑,轉而想到傳志傷勢,又收斂笑容,幹瞪著眼睛發愣。
傳志對此自然全不知曉,一心想著如何把岑青帶回來,眼見窗外天光暗淡,多耽擱一刻,岑青便危險一分。思及此處,只恨不得立刻起身去將人揹回來,然而身體卻不聽使喚,接連試了幾次,連手指都難以蜷起。素雲扶他坐起,一面給他包紮,一面安撫:“你這幾日可曾好好休息?身上這七七八八的傷口都不曾處理。你內力當真深不可測也罷,明明是個半吊子,還使什麼歪招給人家治病,真當自己鐵打了?再者……”她稍一停頓,還待再問,聽到敲門聲響,便轉而請那人進來,對傳志道:“這是狄爺和狄姑娘。”
見來人面相詭異,狄姑娘縮在他懷中,瞧不見容貌,傳志暗自稱奇,點點頭算是拜見。那狄爺也不在意,徑自從塌邊拿一隻軟墊鋪在桌邊凳上,輕手輕腳將懷中人放下,給她理好衣襟發梢,方對素雲道:“何事?”他嗓音低沉,渾濁不清,語調全無起伏,說話時連嘴唇都少有動作。
素雲要傳志靠坐在枕上,轉身從櫃中取出一物,只聽其中嗡嗡作響,不時有撞擊之音。她將那物交給狄爺:“還請您幫我帶個人回來——傳志,雖有‘情人索’指路,還要你同狄爺說說那宅子在何處、裡頭又是何等模樣,你怎樣將青弟藏了,狄爺找人時也容易些。”
傳志此時方知曉素雲打算,本要開口,又不知此人是否可靠,再一想既是雲姨所信之人,當是不錯,這才說了。他不知那大院正門何在,只說從裡巷越牆而進,怎樣至岑青藏身之處。他怕耽擱時間,只揀緊要的說,幾句話下來,額上又是一層冷汗。狄爺聽罷,將素雲所給之物收好,對女孩道:“我去去便回。”他高大身軀將女孩擋了完全,傳志不見二人神色,聽他仍是那副冷冽腔調,許是說得慢了,竟覺有些溫柔的意味。又聽那姑娘應聲,軟軟糯糯的,氣息微弱,也不像個活人似的。
姑娘話音將落,傳志眼前黑影一閃,那人已悄無聲出了房門。雖說他有傷在身,目力不及往日,但完全瞧不見此人動作,也不禁大感詫異:“這位,咳咳……這位狄爺,功夫,好生厲害……狄,狄姑娘,你——”狄爺這一走,他看到那女孩面容,登時噤了聲。
那兜帽之下,是一張比她父親更為蒼白的臉,眼眸半斂,兩扇長睫竟是白色;而頰邊垂下的幾縷長發,亦是雪白。她身量似十三四歲孩童,著粉紅衣裙,裹白披風,坐在椅上倒像個白瓷做的娃娃。素雲看傳志驚得目瞪口呆,嘻嘻一笑:“這是傻了不成?你叔叔不曾教你,不可這樣死盯著女孩子看嗎?”
傳志面上一紅,匆忙低下頭去:“我,我只是……”
素雲給兩人倒了茶水,悠然坐下,揶揄道:“只是瞧人家生得好看嗎?”
“雲阿姨莫笑我啦。”狄姑娘並未睜眼,又轉臉朝向傳志,輕聲笑道,“公子切莫當真。我眼睛不大好,不曾拜見,還請你見諒。”她說話極緩極柔,氣若懸絲,彷彿隨時都能斷了似的。傳志忙道聲不是,要她好好歇息,莫再說話,胸中卻是一陣空落落的:阿笙現在可還好嗎?既找到素雲,岑青便無性命之憂,大事已了,因素雲一句“好看”,昨日山中禍事頓於心中泛起,只覺苦澀難當。
素雲見他垂首不語,想到適才擔憂,便問:“傳志,路上不曾細說,你怎會遇到青弟?又為何遭人追殺?箏兒又身在何處?那杜姑娘是何人?再者,這兩日你可是受了何事打擊?你脈象紊亂,心神不寧,又這般失魂落魄……究竟發生了何事?”
傳志聽罷,怔怔望著手指,虛虛握了兩握,仍是僵硬麻木,這雙手倒不像自己的一般。再抬起眼來,眸中無半點神采,囁嚅半晌方顫聲道:“還有阿笙,我一時忘了他……我得救他……雲姨,你給我吃了什麼?我,我……咳咳,我動不了,我得出去,還得……咳咳……”他繃緊身體,試圖將內力聚攏,驚覺丹田處似開了個無底巨洞,使不上絲毫力氣,幾番嘗試,急得渾身冷汗淋漓,衣衫盡濕,惶惶然望著素雲。
素雲早知如此,沉吟道:“你莫亂動,那藥雖能令你神志清醒,卻要麻痺身體的,況且你本就疲憊,莫逞強了。我問你,那杜姑娘說你同笙兒、箏兒帶著青弟來南京尋我,不想被賊人偷襲,可還有誤?你可知道他們是誰?”
“雲姨,你救救我……”傳志仍不死心,掙紮欲起,大張著口喘息不止,“咳咳,山下冷得很,阿笙他……都是我不好,若是……”阿笙與羅成渾身是血的模樣再度浮現眼前,他想要救他們,卻怎樣都無法抬起手臂,只能再一次眼睜睜看著他們滾下山谷。阿笙,阿笙……他腹中一陣痙攣,只覺天地都倒了似的,頭腦暈眩不已,喃喃道:“該我死的,是我沒用……是我害了他……”
素雲眼見不對,忙上前輕撫他脊背,柔聲道:“不說便罷,我不問了,我不問了。”傳志自幼喪母,前日聽鄭夫人詆毀江汀蘭,已是大受打擊,昨日又親見阿笙兩人墜下山崖,只覺世上再無可依仗之人,這時給素雲抱著,聽她軟語安慰,竟像無助軟弱的孩童再回到娘親懷中似的,漸漸鎮定下來。素雲也不再問,抱著他微微搖晃,哄道:“不哭不哭,你都這樣大了,怎還跟小時候一樣?你那時也不怎愛哭,獨獨夜裡餓的時候才喊上幾句……我曾唱歌給你聽,你可記得?這樣抱著你,搖一搖晃一晃,你就不哭啦……我倒想不起怎樣唱了,畢竟已是十八年了。”
待她說罷,狄姑娘忽道:“等我爹爹回來,我央他去幫你找人,好不好?”
聽她軟語一勸,傳志方覺失態,一時訥訥不言。素雲鬆手,將他額前濕發理好,笑道:“瞧你這點出息,竟要女孩子安撫——小珩,總替你爹爹答應這個、許諾那個,回頭惹惱了他,定要狠狠罵你一通。”
狄姑娘吐個舌頭,晃了兩晃身體,笑道:“爹爹不捨得罵我的。”
“狄……狄前輩幫我,幫我送回岑叔叔,咳咳,已是大恩……我……”傳志臉上發訕,又猶豫著不願推脫:那位狄爺功夫了得,若肯答應,定要比他拖著這副身體去尋人好得多。
“不妨事。”她閉著雙眼粲然一笑,頰上綻出兩枚梨渦,“公子是雲大夫的朋友,便是我們的朋友,為朋友做些小事,何來恩德一說?”
傳志一愣,感激不已,溫聲道:“那就多謝狄姑娘了。”
狄姑娘一手捧在心口,稍作喘息,又道:“公子叫我小珩便是——呀,也不知你生辰,若是比我小了,得叫聲姐姐才好。”
傳志又是一愣,傻傻瞧著她蒼白麵頰,心道:你不單臉蛋小、手也小,個子更是小小的,分明是個小娃娃,還能比我大不成?這話卻不好說出口——他與阿笙在一起久了,再不通人事,也曉得什麼話說得、什麼說不得。素雲回想一番,一拍手道:“傳志是庚戌年正月生的,小珩可要比你早上半年呢!”
狄珩噗嗤一聲笑了,捂著胸口一陣咳嗽,半晌方平複下來,得意道:“快叫一聲姐姐罷!”
傳志窘迫不已,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素雲倒不再揶揄他,取了薄毯給狄珩裹上,要她快別鬧了,見窗外夜幕已降,叮囑館中小童將紅蕖請來,再給兩人備些飯菜。紅蕖已洗去身上打扮,換了漢人裝束,將那小童嚇了一跳,始終低著頭不敢瞧她。素雲並不意外,問她傷勢如何,這幾日又究竟發生了何事。紅蕖道明身份,將遇到傳志一行人以來諸事講過,她不知道的,傳志便一一補充。待說到阿笙他兩人關系,紅蕖瞥他一眼,遲疑道:“他兩人倒像是夫妻呢,傳志對秦公子喜歡得緊,秦公子為了傳志,連命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