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雲正拿帕子給岑青擦臉,察覺他醒了,笑道:“怎不多睡一會兒?還早著呢。”
傳志搖頭,將心思暫且擱下,問她岑青可有大礙。
素雲垂眸望著岑青,給他蓋好被子,手指輕撫他臉頰,溫聲道:“我還活著,豈容他死?不過要花上些許時日,有幾味藥不大好找。”
“那便好。”傳志放下心來,嘆道,“阿笙說只有雲姨救得了岑叔叔,要等你們來。我還氣他無情,原來是我太笨。”
素雲眉梢一挑:“笙兒曉得我定會過去,你又不知,何來太笨一說?”
傳志奇道:“雲姨天下漫遊,那藥丸只管得了三日,便是知道岑叔叔病了,若身在塞北、南疆之類的地方,哪還來得及?”
素雲抬手玩著頰邊發梢,又望向岑青,嘻嘻一笑,眉梢眼角情態竟宛若少女:“我給青弟下了藥,他去哪裡,我便去哪裡。我在南京城落腳,也只是隨他的步子罷了——他要去蘇州,自然打這邊走。前兩日蜂兒忽不動了,我察覺不對,才要箏兒過去瞧瞧。”
傳志更是不解,瞧瞧素雲,又看看岑青,半晌方道:“這,這是為何……”
素雲抓過岑青手掌,手指一寸寸探過他的,慢慢同他十指相握,幽幽道:“你同笙兒兩小無猜,只曉得愛上哪個人,便要和他在一起。卻不知這世上,能當真相許相伴的人,少得很呢。”她望一眼窗外夜色,轉對傳志笑道:“想來你也睡不著,不如聽我說些話。你想去找笙兒,若是他死了,你還想同他一起死,是不是?”
許是燭光晦暗,傳志恍覺素雲這一笑裡,竟帶了些慘淡似的。
“這般年紀的孩子,心裡只有些情啊愛啊,整日裡尋死覓活的,有何出息?不說為一己私情辜負男兒有為之身太過狹隘,單說笙兒拼死救你之心,也讓你餵了狗嗎?——然而到底是個孩子,哪曉得這真正傷心愁苦的事,遠比這更甚呢!”素雲喃喃道,“我頭一次見青弟的時候,他比你還要小上兩三歲。一個人站在水邊,水裡映著他的影子,上游的山茶落在水裡,從他影子上打著旋兒飄過去,搖搖蕩蕩的,好看得緊。”
究竟是山茶好看,還是青弟好看,她想了二十年,卻始終想不明白。
彼時她已是名滿天下的神醫,到青石山採藥,順路探望爹爹。沿溪流自山間蜿蜒而下,遙遙便瞧見岑青。她常年在外雲遊,與青石山門人相交甚少,只從他打扮知是青石山弟子,卻不認得是誰。這人十五六歲模樣,生得秀挺,呆呆望著水面,動也不動。藥已採完,她左右無事,便蹲坐在岸邊大石上,看他做些什麼。
哪想這少年足足站了小半時辰——她也看了小半時辰,起先的興致消磨沒了,更像是賭氣一般,非看明白不可。直坐得她腰痠背疼,心中從木樁、石頭罵到傻子、笨蛋,那人才有了動作:他從袖裡摸出了一把匕首。刃上寒光連同水上的波光,一道映在他那雙桃花眼裡,亮閃閃的。他將匕首倒轉,對著心口比劃兩下,嘴裡不知念些什麼。
素雲暗道不好,見他雙手握緊刀柄欲當胸刺去,忙一聲驚叫,跳下石塊朝他跑去。然她功夫微末,這一跳腳下反失了平衡,一頭紮進了水裡,背後藥簍灌了水壓在身上,一時站立不起。
岑青聞聲望來。他本欲尋死,心神恍惚,見她這番狼狽模樣也反應不及,一時呆立在原地。素雲撲騰數次方費力爬起,也顧不得抹一把臉,高聲喊道:“你這死孩子做什麼傻事呢!”
她渾身濕透,又羞又惱,口吻頗不客氣。莫名給這不相識的女子罵了,岑青方回過神來,忙將匕首藏了,有些無措似的望著她。素雲又罵一聲呆子,一瘸一拐地上岸,回頭一望,採好的藥材全打了水漂不說,鞋子也掉了一隻。再一看,水面上鋪開的山茶花瓣悠悠蕩去,那隻絳紫緞面的繡鞋,正在紅色波紋裡起起伏伏。眼見它越遊越遠,正打那小子身邊淌過,素雲提起衣裙,邊追邊指著水面叫道:“鞋子!鞋子!”
岑青低頭一看,那鞋子已飄得遠了。
“呆子,還愣什麼!給我撿回來呀!”
“什麼?”
“我說鞋子!我的鞋子!快些啊,你瞧不見嗎!”
那小子傻乎乎地紋絲不動,素雲氣得正要破口大罵,卻見他雙臂一展,使了個蜻蜓點水淩波而去,俯身,回轉,一躍一縱,轉瞬到了面前,朝她伸出手,掌中是一隻小巧精緻的鞋子,鞋面上還沾著兩片花瓣。素雲體態嬌小,岑青雖未長成,也比她高上半頭。她微微仰頭瞧著他,兩人四目相交,這少年臉頰驀地紅了,忙避開視線,低低道了一聲“喏”。
素雲伸手要拿,忽想到此番波折全因這小子而起,哼笑一聲,背起手嗔道:“弄髒了。”
岑青似是應付不來,窘迫道:“那,那……”
素雲玩心大起,有意捉弄,秀眉一挑:“你給擦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