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笑容微斂,呷了一口茶,只說:“八哥為人也非一無是處。青蠅之飛,不過數丈;附之驥尾,可至千裡。四哥不也跟了太子十年?我這才到哪兒呢?”
晉安皺眉看他,彷彿看到了一棵被壓彎了主幹,卻仍舊倔強生長的小樹。
他們有心躲清淨,卻架不住親朋故舊實在太多。
鵬春的五兒子齊武喝多了酒,聽說晉安回來,興興頭上來攬著他的肩膀,唾沫橫飛地說:“這道長神了!他去年說順承郡王爺氣運不佳,恐妨害子嗣。王爺沒當回事,結果他孃的,三個月裡沒了兩個嫡子,悔之莫及啊。聽說我那小侄女兒身子骨兒也不算好?你也該求他看看子嗣!”
他喝醉了酒的人,嗓門兒大得很。這個年頭無子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周遭的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十四心下不耐,不過礙於晉安一向善待妻族,不好發作。
旁人卻沒有了這樣的顧及。當即就聽有人放肆大笑:“三十好幾的爺們,房裡連個格格都沒有。道長可不治這個,依我看他該去秦樹兒衚衕裡頭看看大夫才是!哈哈哈!”
秦樹兒衚衕是京城近年來有名的煙花巷,煙花巷裡的大夫是治什麼的自然不言而喻。
眾人皆是忍笑私語。晉安站起身來,冷冷地掃視西面一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佟佳氏鄂倫岱。八爺府的管事尷尬地躬身上前:“佟爺,您喝多了,歇歇吧。”
“哈哈,怎麼?被我說出實話了?”鄂倫岱掙開他的手,一手扶著柱子,一手單手叉腰,眯著一雙三角眼打量晉安,“嘖嘖,聽說彭春嫁出去的姑奶奶個個兒女繞膝,好像只有二格格命短福薄。嗝,哈哈,這怪得了誰呢?”
此話一出,十四頓時暗叫不好。果然,晉安提拳上去,踹開兩個阻攔的人,揪住他的肩膀就往那杯盞菜餚中按。鄂倫岱喝多了酒的人,哪裡是他的對手,不多時便滾得滿頭滿身的醬汁,哭爹喊娘,狼狽不堪。
上至親王宗室,下至鄂倫岱的狐朋狗友都是富貴溫柔鄉裡長大的白麵公子,都被他這樣一副欲啖其肉的模樣駭住,連句話都不敢多說。
最後晉安把軟得像個破麻袋的鄂倫岱往地上一扔,追虹出鞘,眾人大驚:“手下留情!”結果寒芒一閃,衣帛破碎的聲音傳來,鄂倫岱下意識一滾,卻露出了雪白的屁股蛋。
眾人鬨堂大笑,又有人拍手叫道:“好劍法!”
晉安一甩辮子,執劍揚長而去。他騎在馬上,頭也不回地沖十四說:“上馬。”
八阿哥知道後追出來挽留:“將軍,得罪了,留下來吃杯水酒吧。”又看向旁邊的十四,沉聲喊道:“十四弟。”
僅僅一個稱呼,沒有任何其他的指令,卻有一股不容拒絕的意味。
九阿哥也跟著喊:“老十四,你總得留下給八哥捧個場吧?”
十四一愣,動作頓時遲緩。晉安瞥了他一眼,沖八阿哥一拱手:“多謝款待。”便打馬而去。
身後八阿哥的目光猶如芒刺在背,十四一咬牙,仍是爬上馬背,跟了出去。
他先前頗為自己的騎術沾沾自喜了一番,如今晉安帶著他一路冒雨疾馳,渾身被雨打濕,衣服冷得像冰塊一樣貼在身上,腿間磨破了皮,每一次顛簸都像受刑一樣。如此疾行數個時辰,他早已雙股戰戰,胳膊痠痛,差點抓不住韁繩。晉安仍是速度絲毫不減,十四咬牙跟著,最後停下的時候,幾乎勒不住馬。
晉安回頭抱了他下馬,抬頭望去,木欄、箭樓、鐵鎖門,披甲士兵層層巡邏,門楹上黑漆金匾寫著“西山大營”四字。卻不入營門,而是往軍官及其家眷居住的營區而去。
十四多次跟著康熙來西山牧場射獵,卻從沒進到軍營裡頭,不由新鮮又困惑。
西山提督嶽升龍回到自家院子裡,聽說有客來訪,滿腹狐疑地迎至中堂,一看就樂了,雙方大笑著拱手見禮。
嶽升龍一拳擂在他胸口,笑問:“你來還我的桌子了?”
那年嶽升龍在山東任職,遇到康熙微服出巡,晉安闖營求救,一急之下竟然劈了他的桌子。兩人不打不相識,又勾出當年同徵準噶爾之誼,最後竟然幾成莫逆。
晉安饒有興趣地問:“聽說十四爺舉薦你到關外練兵,那你可見過十四爺?”
嶽升龍爽朗笑道:“我又不上朝,哪有那麼容易見到貴人們?這位爺才十五,毛都沒長齊的小孩,我見他做什麼?”
十四表情猙獰了一瞬,暗自磨牙。晉安撫膝大笑,拉過他介紹:“這是我母家的侄兒,我們回京路過這裡,叨擾你一晚上。桌子沒有,倒要敲詐你一桌子酒菜,要上好的玉泉釀,沒有二十年我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