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一字,最沒有意思。
朝華背靠影壁,在明月莊小院之中坐了許久,直至天色漸陳,天色又漸漸鋪開一抹光暈,這才覺出些許冷。本是春寒才褪的天,就這般在寒涼的地板上坐一夜也容易生病,然神體不易病,不易死,她撩了一撩頭髮,半站起身子朝房中看,臨衍房中的燈還亮著,一整夜沒有熄。
期間季瑤來了一次,許硯之又來了一次。二人皆道,你且先回去睡覺,師兄既已經回來了,想必西海之事有變,你這樣給他當門神也不是辦法。朝華訥訥看了一眼二人,又看了看微茫見星的天,不發一言。
陸輕舟也來了一次。他醒了酒,揉了揉後頸,往朝華旁邊一蹲,道,久仰大名,我不是那個意思。二人閒扯了片刻,一笑泯恩仇,朝華低頭苦笑,道:“要說莊別橋的事,臨衍他心有餘悸難以接受我還能理解。其他人怎的竟也如此刻奇?我同他你情我願,他那時又未曾婚配——且他婚後甚是和美,我高興還來不及,怎的江湖上一個二個偏生都開始可憐我?”
陸輕舟搖了搖頭,道:“要怎說世道不公呢,若你身作男子,此必成一段風流佳話。現在扯了這一出,他是那風流之人,你便是那不羞不恥被眾人唾罵之人。莫要誤會,情之一字順其自然,我早知那傢伙秉性,對此事毫不意外,對你也無甚意見。”——若非你偏生同他徒弟攪在一起,我還能敬你是個俠女。陸輕舟又嘆了一聲,道:“我雖不曾見過你,也聽他說起過你。不是我說,就你方才所為,若非臨衍心軟,試問誰能受得了?”
朝華低下頭,沉默半晌,道:“……情之一字,當真沒有道理。”
“情之一字沒有道理,也不妨礙你講些道理。”陸輕舟此苦口婆心之態令朝華忽然想起了懷君。若他在此,見她狼狽之態,只怕幸災樂禍,尾巴能翹上天。他見朝華獨自出神,訥訥不言,又道:“你二人之事旁人不好置喙,但我聽臨衍說,你似是曉得這日晷之內情?恰好我近些日子也沒什麼事,你若信我,且同我也說一說,看看我可能幫上什麼忙。”頓了頓,他道:“我始終是你們這一邊的,放心。”
朝華看了他片刻,點了點頭。“你要從哪一段開始?”她問。
“暫且不急一時,你先將眼下的事情料理完,”他神秘兮兮往臨衍房中一指,朝華心知他所謂“眼下之事”斷不好解。她也長嘆了一聲,苦著臉,道:“他今日到底怎麼了?怎的從義莊回來後便不太對?”
“此事……”倒也並不全然因為你。陸輕舟低頭一咳,思索片刻,道:“你可知他身世?”
“知道。”
“全知道……?”
“全知道。”
陸輕舟點了點頭,道:“他自己還不知道。他昨日裡撿著個七竅玲瓏鎖,那鎖是別橋的舊物。裡頭放了幾張日記,想來別橋也早知會有這一天,只是因緣際會,誰能料想他得知此身世之秘的時機竟這般湊巧。”
朝華奇了:“那日記是誰的?”
陸輕舟沉默片刻,道:“古越國王后,玉嬈。他的母親。”
壬戌年,春,晴
那是我嫁給王上的第三年,我誕下一個女兒,名喚作甄。這孩子姍姍可愛,我同王上歡喜,但孩子依然沒能活過兩歲。王上立長公主墓,舉國同悲,但無論他們怎麼樣唱禱詞,我都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的痛苦。
我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
王上也不能。
壬戌年,秋,大雨
王上親征樓蘭,大獲全勝,舉國同慶。我剛失去了一個孩子,實在不能同他們一道高興,王上賜我夜明珠,但我只想要我的孩子活過來。
是年冬日,大雪
古越國久旱,終於得見了鵝毛大雪。王上同我說,瑞雪兆豐年,這一場大雪一落下來,古越國的百姓與王家,我與王上都會越來越好。我這般愛我的孩子,也這般愛這個男人。昔年父王將我嫁給他的時候,我斷沒有想到自己能這般愛他。